略為寬廣的庭園中,佈滿各種各樣的藝術品。
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各種盆景園藝,安靜地被排放在牢固的架子上。
屋子的主人終於走過來迎賓,手上還拿著一把鉗子。
「嗨,好久不見了,我的老同學,近來還好嗎?」
他是我的中學同學。
距離上次見面,大概已有三十年左右的時間。
他是個性格古怪的人,所以我們的舊同學聚會總是沒有把他算進去。
想來我應該是他身邊少數朋友的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唯一一個還有跟他聯繫的人。
其實說是聯繫,也只不過是在很偶然的機會下,我發現了他的奇異興趣。
而很恰巧地,這個興趣也挑起了我的興趣。
但我的興趣並非與他的嗜好同源。
我的興趣是去觀察他怎樣「進行」他的興趣。
於是,我就冒昧地跟他聯絡上了,還約了今天來拜會。
當一個狂熱者對某種興趣非常著迷,而遇上了對他這種狂熱感興趣的人時,他們就會有如尋獲知音一樣,突然變得好客。
簡單的寒喧幾句之後,我們就落到沒有話題的沉寂境況。
畢竟太多年沒有見面,加上他從來都不是健談的人,所以這是很理所當然的狀況。
雖說我是對他的興趣產生興趣而來,但我卻不想對這回事挑起任何話題或問題。
我,只想從旁觀看。
他好像也知道我的意圖,於是徑自走到他的藝術品前面,將我當成不存在似的,輕輕撫摸著
他心愛的藝術品。
我站在他的左後方,大約五公呎的距離,靜靜地看著。
在他粗糙的指頭觸碰到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藝術品之際,我彷彿聽到他發出了一聲低吟。
「嗚...」
很古怪的一種聲音。
像是愉悅,也像是痛苦。
像是在咽喉裡的嗚咽,也像是口腔中的哽聲。
他繼續讓那五根指頭在那藝術品上遊走。
從底部開始,一直往上撫摸,本來蹲著的姿勢,隨著左手向上的路徑,變成了踮起腳尖的直立樣模。
他摸著藝術品的頂部,調節了一下那分枝的角度,然後舉起右手的鉗子,用力地對準那個關節位置夾了下去。
眼前的視覺衝擊還不及耳邊的聽覺刺激強烈。
一聲內歛的慘叫聲,從那一尊藝術品傳來。
「嗯... 這棵還是太嫩,看來要多花點時間才行。」
他往後退了幾步,右手橫放在胸前,左手手肘擱在右手上,托著下巴,專心地參詳著眼前的藝術品。
右手上的鉗子,掉下了一個濕濕的物體。
那物體接觸到泥土地面時,頓時讓地面變成暗黑色。
幾秒鐘之後,他又再踏前,走到藝術品的左面。
他扭開纏在那裡的一根粗鐵線。
本來處於受壓狀態的「那東西」,在那根粗鐵線被解開那一刻,緩緩地回到「正常」的位置,重現「正常」的模樣。
可是,順著那回復原狀的動作,他抓住了那東西,往另一個方向用力扭。
那種不自然的角度,在粗鐵線和鉗子的協助下,形成了一種怪異的美感。
「你知道嗎,羅漢松生長速度慢,木質韌度高,所以能夠在長年的塑形下長成各種優雅奇特的形態。」
又是那陣古怪的低吟聲,今次卻更明顯、更持久。
我望著他面前的那件藝術品,不知道自己是否瘋了。
我感到害怕。
我想就這樣離去。
反正他應該正在沉醉於自己的玩樂中,到達失心的狀態。
看到他不斷地將那些柔韌的部份隨意翻轉、扭曲、拉長、甚至剪掉,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幻聽變得嚴重,也變得真實。
那邊傳來斷續又悽厲的悲鳴。
那個人大概已經活不久了。
他的一雙大腿,被一圈又一圈的粗鐵線緊緊纏著,讓兩腿緊緊貼在一起。
鐵線被暗紅的天然顏料污成烏黑。
直到膝蓋位置為止,綑著的雙腿看起來根本就像一枝粗樹幹。
然後,左腳從膝蓋開始往前方折曲了約70度。
那是正常人的膝關節不可能呈現的角度。
是後十字韌帶被完全拉斷後才可強行實現的效果。
然後左腳腳掌則垂直牢牢地插進泥土中。
右腳矗立在泥土上,但由於無法跟左腳取得平衡,多出來的腳掌和部份的小腿看來已經被切掉。
傷口被泥土封著,看來已是好一段日子之前的修剪了。
臀部對上的腰肢被幾條支架支撐著。如果不靠那些支架,他應該一早就癱落在地上。
整個人呈向後仰的形態,但不是單純的仰天動作。
如果你覺得瑜珈的姿勢已經夠違反人體自然設定,我眼前的所見一定讓你想不出那是一個人。
他的腰肢既扭向右邊,也扭向上方,胸膛卻幾乎像挺胸的姿態向著前方,但頭卻望向廣闊的天空。
為讓肢體能順從設計者的心意扭轉,一圈圈不同尺碼、佈滿鐵鏽的鐵環從不同地方固定著。
他的右手從肩膊開始被扭向背後,上臂與背部幾乎緊貼,前臂則順著肘關節擺在頭顱後方。
或許那根本不是順著肘關節的活動平面所造成的角度。
在各種固定裝置的輔助下,或許刻意微妙地向右扭了個十度八度。
手肘看得出有腫脹和隆凸,不知道是關節骨膜裂開後滲出的液體還是脫臼的骨節造成。
手腕算是人體中最能隨意扭動的關節之一,所以看來沒什麼讓人驚喜的造形。
至於五根手指,其中一根指頭-中指-已被他用鉗子截短了。
由於不是用剪刀等利器處理,那個傷口有點神奇的美感。
像是天然而成,像是樹木的枝梢末端,還凝著紅色的朝露。
各根手指被安排得有像羅漢松的枝葉,在頭顱後面傲然雅緻地散開。
左手被粗鐵線綑著,固定在頸喉前。
剛才他將其中一圈粗鐵線解開後,左前臂就由本來向上的角度被扭至膊胳的方向。
顯然這也是個不可能的角度,但他使勁地把這個角度從那件藝術品上呈現了出來。
看來是有點勉強,關節不太順從他的意願,跟那粗鐵線作出無聲的抗衡。
他大概發現這個新形態需要加強固定力度才能達至完美,於是再拿來三根粗鐵線,狠狠地在那被拆翻了的臂胳上纏了幾圈。
此時,我又聽到那恐怖卻令人血脈沸騰的低鳴。
「你知道嗎,他是我見過最上乘、最能令我興奮的羅漢松。」
他沒有面向著我,但我知道他在跟我說話。
他的庭園裡到處都是造形奇異的羅漢松,有的看來已有幾百年樹齡,形態有如盤蛇、有如騰龍。
有如人。
我回到家中,還有失魂落魄之感。
到底那是羅漢松,還是人?
我還記得聽到他跟那棵羅漢松說 ,「你渴了嗎,松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