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腳插在粗幼混雜的海砂之中,海水帶著流離的沙粒,在他的小腿上來回洗磨,讓他感覺既癢又痛的。
他雙眼放空在前方無邊的水平線上,凶猛的火球在他的右上方肆意地將他的皮膚炙曬。
看似毫無焦點的視線,實際上沒有一刻的躲懶。
這是他到過最寬廣的海灘。
這裡有他未有看過的巨浪。
說是巨浪,只是比較而言而已。
其實浪頭也才只不過比一個成年人高一點。
但對他來說,注視著高矮不一的每股浪頭向自己衝過來的氣勢,已經夠讓他發呆著迷。
海,對他來說不是恐怖的東西,卻就是恐懼的來源。
海,喜怒無常,也無法駕馭。
他討厭和害怕他無法駕馭的事物。
可是,海不一樣。
他對海的情感,像是一種敬畏。
海帶來生命,也奪去生命;它是生命的源頭,也是生命的墳場。
海是生命的資源回收箱。
海就是神明。海是開創生命的神。
海中湧來一群白野馬,浪潮迭起。
馬群的蹄聲零碎卻澎湃,爭先恐後地往岸上馳騁,踏破了海水的紋路。
那是仿如電影中千軍萬馬的場景。
浪頭此起彼落,野馬你踐我踏,讓水花飛濺。
屍骸在空中飄散零落,降落海面上,等待下一回的激盪。
周而復始。
他忽爾回頭望向岸上的那人。
那是個幾乎沒有交集的、同路的陌生人;一個曾經陌生的同路人。
此時的他,心裡總是縈繞著那個怪念頭。
「人是從海裡進化到陸地上來的。」
那麼人也應該可以回歸大海之中,成為海的一部份,重新來過。
他心裡暗暗對自己的奇想竊笑,臉上的肌理卻沒半點牽扯。
他朝著岸上走回去,沒理會背後誇張的蹄踏和嘶叫。
倏地,左腳腳踝被扯住了。
眼前,只剩一片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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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發熱的沙灘,屁股直接貼在滾燙的砂粒上。
身邊的那個他,沒發一言,逕自往海邊走。
他看著浸在海水中的他,覺得非常炫目。
滴著海水的他坐到浪淘拍岸的邊界。
他向著海,靜靜地坐著。
他百無聊賴,在火熱的沙堆上無意識的用手指劃著圖案。
偶然拿起相機,將遠處的他的背影攝下來。
只有他的背影才能讓他好好記住。
一旦看到正面,所有事物都會變了樣。
連照片也一樣。
只有他的背影,才能讓他夠膽翻閱多少遍也安然無恙。
他害怕看到他厭惡的表情。
現在的距離和位置,算是最恰當的設定。
他看著海。
他看著看著海的他。
同時,他也看著海。
海並沒有因為岸邊多了一個人而大發恩慈。
怒濤的咆哮依然雄壯。
他看到了他側面的輪廓;他正在眺望著海灘右邊的石崖。
那個巨浪,來了。
他想起身拔足就跑,可是他就在十公呎以外的地方。
那個他就消失在汪洋之中。
他,繼續呆站在沙灘上。
那是颱風天後的第一個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