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3日星期六

時計室

門被推開,他眼前恍如出現一個扭曲了的空間,讓他無法不呆著。背後的人把他推了一把,他稍為向前仆,輕微的失重感將他由昏渾的忘我中拉回現實。就在他踏進這所怪異的房間 時計室的半秒間,身後的門就已被關上。回頭一看,連門縫也找不著。在這令人心寒的空間,就只有他一個。

他無法以平常的感官來測度這間時計室的空間感。這裡的每道牆壁甚至天花,都被顏色款色一樣、大小形狀略有不同的矩形時鐘所密鋪,令人無法準確目測房間的空間。為了消除空間上的不安感,他伸出雙手,按在身邊的牆壁,開始在無盡的時鐘上以觸感和行動來確認房間的概略大小。房間應該是正方形,牆壁也沒有視覺上般一凹一凸,是平順的牆壁。時計房面積大約為16米乘16米,他是以自己的步距估量出來的。這樣的一個空無一物的密封房間對一個人來說,大得有一種壓逼感。可是即使已經較確切地掌握到房間大小的數據,數字終歸不敵視覺錯覺,透過眼睛就能夠瞞騙的事情總是叫人無法躲避,這房間的設計者正是要利用人類的這種易騙的弱點,將時計室變成一個似實還虛的空間。

抬頭舉望,發現這房間的天花應該是以圓頂式設計,同樣被時鐘密鋪著,中間懸下房間中的唯一照明 一盞簡陋地由白電線垂掛著的一個電燈泡。時計室設有完備的通風系統,雖然令人有難受的窒息感,卻不會讓人真的窒息,從在半空中來回擺動的電燈泡可以推敲得出房間內空氣的流動。在來回晃動的燈照下,有兩個影子在地上翩然舞動,跟光線玩著躲貓貓。除了他自己的身影緊緊地在腳跟側旁左閃右避,還有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透明塑膠椅的淺薄影子。如果沒有影子的張揚,恐怕很難才會發現這張椅子。他走到較平常的座椅略矮的椅子面前,伸手往椅背抓,想要把椅子拿到牆壁旁邊。他輕輕的以右手拈著椅背,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右手從平滑的塑膠素材上溜走,抓了一把空。這張椅,有那麼重嗎?他再試了一次,還是無法挪動椅子。椅子是被固定在地上的。

時計室內,只有滿佈牆壁天花地板的時鐘、一盞從天花懸下來卻無法以常人身高可觸及的電燈泡、一張被固定在房間正中央的略矮小透明塑膠椅子、無法看得出來、只能從外面打開的門、以及隱藏的通風設備。還有,置身時計室內的他。他知道只要待上一個小時,他就可以離開。之前的相關人員是這樣跟他說明的。他看看壁上的時鐘。一時三十五分。只要看著時鐘上的秒針一步一步走,就能夠感覺得到時間的流逝,但同樣地令人更在意每秒中的間隔,時間看起來走得更慢。他無法再凝視那些跳動的指針,他選擇坐在椅子上,隻肘放到兩膝之上,支起那顆往下沉的頭。他將雙眼注視到自己的雙腳上,不希望看到地板上的時鐘。可是人類眼睛對動態的東西總會加倍敏感,何況是有節奏的大規模動態。他發現了某件事情,立刻環視地上的時鐘,之後到牆壁,再抬頭望向天花板。他心想,這是有可能的嗎?房間內所有的時鐘,都顯示著同樣的時間,而且一秒也不差。所有時針分針的角度,還有秒針的行進,沒有絲毫的偏倚。這種詭異的統一性,對某些人來說是種深層的恐懼來源,能夠觸發某些被期待著的反應。

時計室外的監控室內,一整排的顯示器前坐著四位監控員。顯示器上的畫面全是時計室內的即時映像,而且不只是一間時計室,而是十間。現在正在進行中」的時計房只有三間,分別是4號室、8號室和9號室。監控員在崗位上閒暇地聊天,看來工作還算輕鬆,重點是,監控官不在。反正才剛剛把他們放進時計室去,這段時間正常來說都不會有任何觀察價值,都不礙乎是有些疑犯會出現不耐煩的躁狂反應,或者單純的幽閉恐懼症狀,但這些都不是他們需要的。他們期待看到的東西,大概在半小時後才開始上場,屆時才聚精匯神就行了。監控室的跳字鐘正顯示著13:40:49

他在椅子上試圖忘記自己身處的地方,將雙眼閉起來,佯作放鬆地把頭向上仰,幻想著自己依坐在家中的餐椅上,在腦海中建構出熟悉的家具陳設,還有家中的小小 他的白色貓咪。在輕鬆的環境中時間會過得比較快,最好讓自己就這樣睡著。可是,天花吊下來的電燈泡卻不容許他輕易逃到夢中。不停地左右擺動的電燈泡,即使隔著眼簾,那光線的強度仍足以讓眼窩內的眼球感受得到光線的擺動,甚至連光源的位置也能憑照射下來的光線熱能清楚地以皮膚感覺出來。那不是一般的電燈泡,那是一顆3000瓦的強力高熱電燈泡。即使緊閉雙眼,他的意識仍無可避免地追隨著那顆細小的光源。左、右、左、右、左、右、滴、答、滴、答、左、右、滴、答、滴、答、滴、答。除了努力壓制的視覺和無法躲避的觸覺,聽覺也在這個時候發揮著不必要的百分百功能。耳邊響亮的滴答聲,讓他心煩氣躁。幾百個時鐘同時地轉動的齒輪和彳亍有致的秒針,在這個特別的房間中響起令人膽顫的巨響。這是一種平常不會察覺,可是一旦注意到之後就無法無視的聲音。尤其在這個寂靜的空間,其他感官都變得怠鈍的場合,那種重覆不斷、單調卻有節奏、亦步亦趨的聲音更加令人不安。圓頂的天花設計正是為了讓聲波加倍地聚焦在房間中央的位置而建成,只要坐在中央的椅子位置,所能聽到的迴響對某類人來說絕對是種酷刑。可是那人並不知道這個佈局背後的意義為何。

燈泡繼續隨著時間的擺渡一秒一秒地盪去盪來,是完美的鐘擺效應,加上滿佈房間的時鐘,令房間內的人不論在視覺、觸覺和聽覺上都無法忘記時間的流動,逐秒逐秒地以多種表達方式知會大腦。時間就恍如一位嚕嗦的老伯伯,不停在你的耳際呢喃,讓你不勝其煩,連讓你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坐在這張椅上久了,他的雙腳有點痲,畢竟對一個成年人來說這張椅子太矮了點,沒法坐得舒適。他本以為椅子設計得矮一點是為了避免有人借助椅子的高度來幹些什麼,但原來椅子根本就無法挪移,真正的用意是讓人無法安坐。他試著坐到地上去,可是鋪在地上的時鐘之間卻有著大小剛好會令人坐得不舒適的縫隙,而且時鐘的大小,也巧妙地設計得讓屁股無法找到可以坐下的平面,總是會被縫隙兩側的邊緣壓痛。想要躺下來也同樣地受到堅硬地面的排擠,會被壓到青一塊紫一片也不為奇。假如選擇站著,眼睛就會慣性地保持張開,否則身體會失去平行,沒有多少人會能夠站在原地閉著眼超過十五分鐘而沒有失去重心。這比起光站著還要吃力。要倚傍到牆壁站嗎?那耳朵就要受到齒輪運轉響聲的煎熬。他終於發現,這個房間就是設計到讓人坐立不安,同時無法乏視時間的運行。

「有發現嗎?」一位穿著整齊醒目制服的中年男人走進監控室,向監控員詢問。

「報告長官,暫時無異樣,離起動時間還剩219秒,精準監視系統經已準備完成,隨時開始高精確分析程序。」四位監控員聽到監控官的聲音,立即抖摟精神注視著顯示屏。所有時計室內都設有多具攝錄機,藏在不同的地方為監控員提供多角度的畫面,也為精準監視系統收集重要數據資料。

「變速階段起動倒數。五、四、三、二、一。」

他最後選擇抱著雙膝,背靠著膠椅子的椅背背面,將頭埋到環抱著的雙臂中,雙手塞著另一邊的耳孔,蹲坐在地上。他發現這個位置比較安靜一點。雖然怎樣也無法完全阻隔時間在這時計室內肆意表現的具體訊息,但這個姿勢總比起無掩無擋好過一些。他的腦海始終偷偷地跟外面的刺激訊號共鳴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好像愈走愈快,秒針也好像加快了跑速,滴答聲的間距好像變短了。他懷疑這是因為自己的感覺麻木了還是心理錯覺。他抬起頭望著地上的鐘,看起來並沒有異樣,時間還是一秒一秒地過去。慢慢地,現在只是213分。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吧。好難熬。

「長官,4號房疑犯出現異常狀況,系統分析斷定為時空逃犯概率達73.81%。可以進行下一步確認程序。」負責管理監控系統的監控員一邊操作著電腦一邊向監控官報告,並隨即向負責4號時計室的護衛下達命令,將4號時計室中的疑犯帶到另一個房間。捉拿時空逃犯是「時空監察及管理局(Space-time Monitor and Management Bureau,簡稱StM2B)」的職責。StM2B一如其名,是為了監察及管理時空而設,一個無分國界和時空的獨立權力機構,所有時空之間的往來出入、時空通道的開僻和管理、時空控制技術的開發研究等都屬StM2B的管轄範圍,所以包括捉拿時空的偷渡客  時空逃犯。時計室就是針對時空逃犯的特殊經驗和體質設計出來的拷問場。對一般人來說,這只是一間令人煩躁不安的納悶房間,但裡面連綿不斷、縈繞腦間的「時間」,每分每秒都令時空逃犯有著比死更可怖的恐懼,是只有曾偷生於時空狹縫中才可體驗得到的地獄。

「一小時測試時間完結,監控完成,8號及9號時計室均無異常。」監控員作終結報告,心想終於也完成了今天的納悶工作,找到一個逃犯總算可對上頭交了個差。年資最淺的監控員將系統記錄下來的三份分析報告交到監控官手上,另一位監控員正利用通話機通知護衛將兩位判定為無可疑的疑犯帶到傳送站安排送返所屬區域。監控官拿起屬下給他的報告,稍為瞄了一下,腦裡正在思考著稍後盤問4號房疑犯的問題。可是,面前的那個圖表讓他的思路堵住了。

「這是什麼?」在StM2B工作了十一年的艾維監控官,對面前的報告圖表感到不解。「這個疑犯…有這種可能嗎?」他喃喃地向自己提問。「你,將9號時計室疑犯的資料拿給我!」他緊張地向正準備離開的監控員呼喊道。艾維趕緊翻閱9號室疑犯的資料,眼珠快速地在字裡行間游走。他煞有介事地跑到顯示器前的控制台,親自操控著機械,翻看了9號時計房的錄像。

「我的天…怎麼會讓我遇上這樣的狀況…」他從不知所措所致的短暫呆滯回過神來,極速地拿起通話機,「別讓他走!快點把他抓回來!是9號室的疑犯,快!別問這麼多,快點把他抓住,批准使用二級暴力鎮壓,那是危險人物,趕快!」話沒說完,外頭就傳來警報的嗚鳴和連環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