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9日星期一

關係進化論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除了親情是與生俱來之外,其他種種都須經機緣和時日培養出來。小朋友第一天上學認識新同學,熟絡了,就變成了玩伴、好朋友,關係就不再只是在學校一同上課的「同學」,而是在日常生活中也佔有席位的角色。成為了朋友,我們會想向對方示好,可能會在相處上表現得更親切,也可能想要給對方送些什麼禮物,讓對方知道他在自己心中是個特別的存在。

在成人的世界也一樣,我們會機緣巧合地遇上不同的人,從不同的疏遠關係開始,漸漸地從中有意無意地挑選接近某一些人,將彼此的關係進化,進入另一高階的關係層面。同學同事進化為朋友,朋友進化為深交、知己,或者突變為敵人,又或者,昇華為情人。喜歡一個朋友到了一個地步,覺得現在的定位不夠親密,未能充份表達那種豐富的情感,我們就想更加親近對方,可能以兄弟姊妹等親屬關係相稱,令雙方距離更親密,感覺上有如家人一般。

如果對方是令你愜意的對象,兩情相悅下,雙方可以進展為情侶關係。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想更親近對方,又會萌生一種「不再親密點不行」的想法,於是就很發展為「不與對方發行關係不行」的念頭。這是人之常情。就肉體感官而言,除了在媽媽體內出生的這種親密接觸之外,沒有一種能比發生性行為更令兩個人赤裸裸地貼近。在肉體層面,這確能充分表現出那種珍愛和需要對方的親密感覺,讓雙方知道對方有多愛惜自己(有性無愛者當然除外!)。

但人的情感絕對並非單憑肉體上的慰藉就能滿足,一對情侶間的感情總有一天到達某個單靠肉體密關係都無法傳遞的程度,用身體傳達不夠,用言辭也表達不了的一種複雜澎湃的愛。此時,再停留在情侶的關係層面會令人覺得若有所失,心理上無法滿足。於是,結婚的念頭就由此而生。結婚是一對情侶在二人世界中最高層次的關係位置,就像立於高聳入雲的頂峰上,經過陡壁狹路重重險阻,終能夠看盡天下美景,回望過去的足印,眺望未來的世界。可是這個頂峰只能容納兩個人,一旦行差踏錯就會掉落山崖,所以既令人嚮往也令人生畏。所以有人婚前抑鬱,有人拒絕談婚論嫁。

結婚應該是一件很單純的事情,就是想讓自己的另一半知道,自己真的很愛很愛他,要跟他長相廝守。只是中國人傳統觀念和社會狀況卻為這件單純的兩口子的事添上了不少重擔和阻撓:傳宗接待 、面子、經濟、家族關係、歧視等。婚不應是因為有了寶寶而結,不應是因為父母之命而結,不應是為了財產而結,不應是為了權勢而結,更不應是為了別人的眼光而結。因為以上種種理由而結婚的話,你亦可因為種種理由而離婚。只有你真心想去愛一個人,婚姻才會長久永固。

因為愛一個人到了無論如何都沒法更能讓你感到的地步,所以要以結婚來讓你永遠記住和知道。我是這樣想的。

2010年11月25日星期四

鏡頭以外的世界

攝影,好像經已變成了香港人的基本生活技能之一。以前的相機,全都是以菲林膠卷透過鏡頭在漆黑的格子上曝光留影,每格菲林也記錄了拍攝者想保留的畫面和情感,每格菲林只可曝光一次,每個情景也只可捕捉一次,在有限的菲林格數下要捕捉到最珍貴的瞬間,是以往舊式相機使用者最著緊的一環。拍慢了,瞬間無法重來,拍歪了,只能在沖曬過後才能後悔,有點靠功架賭一場的感覺。所以,上一代的人,為了善用菲林和善捕時機,都會認真學好攝影技術。

到了今時今日的數碼年代,菲林已經日漸被數碼記憶卡取代,照片可以在一張小小的記憶卡上隨意翻看、刪除、調較、複製,讓你驗清照片,稱心滿意後才放下鏡頭,哪怕你按了廿多次快門換了十幾個角度也絕無問題,只要記憶卡容量夠大就行了!所以任何人也可以在自己控制範圍內拍出自己期望看到的照片,「技術」雖然不是完全不必要,但「機會」才是數碼相機的最強優勢。感覺就像,職業槍擊手只能以一發子彈一擊即中,業餘玩家則有無限彈藥亂槍掃射。結果,同樣都能射中目標,只是程度上有差。

無疑相機的數碼化令攝影這門興趣日益普及,所費亦漸趨無幾,只要不是要求高質配備,一兩千元都已經能夠享受,甚至大部份手機也都內置鏡頭讓用家到處隨拍,兼且數碼相片無需沖印,既可省卻菲林膠卷的開支,甚連沖印費也可免,確實為經濟環保的玩意。這也難怪香港人養成了什麼也拿起相機或手機隨手拍的習慣,隨時將眼前所見的事物,無論美或不美、有趣沒趣,都幻想自己是一介攝影大師,毫不吝嗇地與朋友分享:吃飯、等車、逛街、看演唱會,鉅細無遺,逐一以鏡頭攝下來即時發佈分享,或是回家以電腦軟件修飾一番,將照片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我們喜歡在生活上走在鏡頭前做自己生命的主角,但面對外面的世界種種時,我們卻選擇退居幕後,在鏡頭後故作抽離瀟灑,以屏幕和接目器擋在自己的眼前,不以肉眼去正視實在的世界,反而以不同的方式和科技,將當下的每刻記錄下來,寧可錯過即時的真實,也莫錯失將來回味的依據。但當前滋味不立時品嚐體驗,面對一幀幀淡而無味的相片時,又是否真的能夠重溫舊事?現代人一面追求視覺上的新刺激新體驗,連電影和電視也做到3D立體效果,但活生生我們活在的三維世界卻開始被一屑不顧,反而以二維甚至二進制保存起來,我們又再次本末倒置了!

就算有再好的攝影器材、再卓越的拍攝技巧、再厲害的軟件科技,沒有真正地被賦與靈魂的映像,也只是毫無意義的圖像,只有透過我們一雙靈魂之窗,在我們的心靈裡被添附過情感的光景,才會長存腦海,歷久不衰。當你見到令你著迷的美景時,不要提起鏡頭,用心,將眼前一切刻到腦中,這才會是最美的。

別忘記,是我們的生活中引進了科技,而非科技創造了我們的生活。

2010年11月13日星期六

時計室

門被推開,他眼前恍如出現一個扭曲了的空間,讓他無法不呆著。背後的人把他推了一把,他稍為向前仆,輕微的失重感將他由昏渾的忘我中拉回現實。就在他踏進這所怪異的房間 時計室的半秒間,身後的門就已被關上。回頭一看,連門縫也找不著。在這令人心寒的空間,就只有他一個。

他無法以平常的感官來測度這間時計室的空間感。這裡的每道牆壁甚至天花,都被顏色款色一樣、大小形狀略有不同的矩形時鐘所密鋪,令人無法準確目測房間的空間。為了消除空間上的不安感,他伸出雙手,按在身邊的牆壁,開始在無盡的時鐘上以觸感和行動來確認房間的概略大小。房間應該是正方形,牆壁也沒有視覺上般一凹一凸,是平順的牆壁。時計房面積大約為16米乘16米,他是以自己的步距估量出來的。這樣的一個空無一物的密封房間對一個人來說,大得有一種壓逼感。可是即使已經較確切地掌握到房間大小的數據,數字終歸不敵視覺錯覺,透過眼睛就能夠瞞騙的事情總是叫人無法躲避,這房間的設計者正是要利用人類的這種易騙的弱點,將時計室變成一個似實還虛的空間。

抬頭舉望,發現這房間的天花應該是以圓頂式設計,同樣被時鐘密鋪著,中間懸下房間中的唯一照明 一盞簡陋地由白電線垂掛著的一個電燈泡。時計室設有完備的通風系統,雖然令人有難受的窒息感,卻不會讓人真的窒息,從在半空中來回擺動的電燈泡可以推敲得出房間內空氣的流動。在來回晃動的燈照下,有兩個影子在地上翩然舞動,跟光線玩著躲貓貓。除了他自己的身影緊緊地在腳跟側旁左閃右避,還有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透明塑膠椅的淺薄影子。如果沒有影子的張揚,恐怕很難才會發現這張椅子。他走到較平常的座椅略矮的椅子面前,伸手往椅背抓,想要把椅子拿到牆壁旁邊。他輕輕的以右手拈著椅背,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右手從平滑的塑膠素材上溜走,抓了一把空。這張椅,有那麼重嗎?他再試了一次,還是無法挪動椅子。椅子是被固定在地上的。

時計室內,只有滿佈牆壁天花地板的時鐘、一盞從天花懸下來卻無法以常人身高可觸及的電燈泡、一張被固定在房間正中央的略矮小透明塑膠椅子、無法看得出來、只能從外面打開的門、以及隱藏的通風設備。還有,置身時計室內的他。他知道只要待上一個小時,他就可以離開。之前的相關人員是這樣跟他說明的。他看看壁上的時鐘。一時三十五分。只要看著時鐘上的秒針一步一步走,就能夠感覺得到時間的流逝,但同樣地令人更在意每秒中的間隔,時間看起來走得更慢。他無法再凝視那些跳動的指針,他選擇坐在椅子上,隻肘放到兩膝之上,支起那顆往下沉的頭。他將雙眼注視到自己的雙腳上,不希望看到地板上的時鐘。可是人類眼睛對動態的東西總會加倍敏感,何況是有節奏的大規模動態。他發現了某件事情,立刻環視地上的時鐘,之後到牆壁,再抬頭望向天花板。他心想,這是有可能的嗎?房間內所有的時鐘,都顯示著同樣的時間,而且一秒也不差。所有時針分針的角度,還有秒針的行進,沒有絲毫的偏倚。這種詭異的統一性,對某些人來說是種深層的恐懼來源,能夠觸發某些被期待著的反應。

時計室外的監控室內,一整排的顯示器前坐著四位監控員。顯示器上的畫面全是時計室內的即時映像,而且不只是一間時計室,而是十間。現在正在進行中」的時計房只有三間,分別是4號室、8號室和9號室。監控員在崗位上閒暇地聊天,看來工作還算輕鬆,重點是,監控官不在。反正才剛剛把他們放進時計室去,這段時間正常來說都不會有任何觀察價值,都不礙乎是有些疑犯會出現不耐煩的躁狂反應,或者單純的幽閉恐懼症狀,但這些都不是他們需要的。他們期待看到的東西,大概在半小時後才開始上場,屆時才聚精匯神就行了。監控室的跳字鐘正顯示著13:40:49

他在椅子上試圖忘記自己身處的地方,將雙眼閉起來,佯作放鬆地把頭向上仰,幻想著自己依坐在家中的餐椅上,在腦海中建構出熟悉的家具陳設,還有家中的小小 他的白色貓咪。在輕鬆的環境中時間會過得比較快,最好讓自己就這樣睡著。可是,天花吊下來的電燈泡卻不容許他輕易逃到夢中。不停地左右擺動的電燈泡,即使隔著眼簾,那光線的強度仍足以讓眼窩內的眼球感受得到光線的擺動,甚至連光源的位置也能憑照射下來的光線熱能清楚地以皮膚感覺出來。那不是一般的電燈泡,那是一顆3000瓦的強力高熱電燈泡。即使緊閉雙眼,他的意識仍無可避免地追隨著那顆細小的光源。左、右、左、右、左、右、滴、答、滴、答、左、右、滴、答、滴、答、滴、答。除了努力壓制的視覺和無法躲避的觸覺,聽覺也在這個時候發揮著不必要的百分百功能。耳邊響亮的滴答聲,讓他心煩氣躁。幾百個時鐘同時地轉動的齒輪和彳亍有致的秒針,在這個特別的房間中響起令人膽顫的巨響。這是一種平常不會察覺,可是一旦注意到之後就無法無視的聲音。尤其在這個寂靜的空間,其他感官都變得怠鈍的場合,那種重覆不斷、單調卻有節奏、亦步亦趨的聲音更加令人不安。圓頂的天花設計正是為了讓聲波加倍地聚焦在房間中央的位置而建成,只要坐在中央的椅子位置,所能聽到的迴響對某類人來說絕對是種酷刑。可是那人並不知道這個佈局背後的意義為何。

燈泡繼續隨著時間的擺渡一秒一秒地盪去盪來,是完美的鐘擺效應,加上滿佈房間的時鐘,令房間內的人不論在視覺、觸覺和聽覺上都無法忘記時間的流動,逐秒逐秒地以多種表達方式知會大腦。時間就恍如一位嚕嗦的老伯伯,不停在你的耳際呢喃,讓你不勝其煩,連讓你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坐在這張椅上久了,他的雙腳有點痲,畢竟對一個成年人來說這張椅子太矮了點,沒法坐得舒適。他本以為椅子設計得矮一點是為了避免有人借助椅子的高度來幹些什麼,但原來椅子根本就無法挪移,真正的用意是讓人無法安坐。他試著坐到地上去,可是鋪在地上的時鐘之間卻有著大小剛好會令人坐得不舒適的縫隙,而且時鐘的大小,也巧妙地設計得讓屁股無法找到可以坐下的平面,總是會被縫隙兩側的邊緣壓痛。想要躺下來也同樣地受到堅硬地面的排擠,會被壓到青一塊紫一片也不為奇。假如選擇站著,眼睛就會慣性地保持張開,否則身體會失去平行,沒有多少人會能夠站在原地閉著眼超過十五分鐘而沒有失去重心。這比起光站著還要吃力。要倚傍到牆壁站嗎?那耳朵就要受到齒輪運轉響聲的煎熬。他終於發現,這個房間就是設計到讓人坐立不安,同時無法乏視時間的運行。

「有發現嗎?」一位穿著整齊醒目制服的中年男人走進監控室,向監控員詢問。

「報告長官,暫時無異樣,離起動時間還剩219秒,精準監視系統經已準備完成,隨時開始高精確分析程序。」四位監控員聽到監控官的聲音,立即抖摟精神注視著顯示屏。所有時計室內都設有多具攝錄機,藏在不同的地方為監控員提供多角度的畫面,也為精準監視系統收集重要數據資料。

「變速階段起動倒數。五、四、三、二、一。」

他最後選擇抱著雙膝,背靠著膠椅子的椅背背面,將頭埋到環抱著的雙臂中,雙手塞著另一邊的耳孔,蹲坐在地上。他發現這個位置比較安靜一點。雖然怎樣也無法完全阻隔時間在這時計室內肆意表現的具體訊息,但這個姿勢總比起無掩無擋好過一些。他的腦海始終偷偷地跟外面的刺激訊號共鳴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好像愈走愈快,秒針也好像加快了跑速,滴答聲的間距好像變短了。他懷疑這是因為自己的感覺麻木了還是心理錯覺。他抬起頭望著地上的鐘,看起來並沒有異樣,時間還是一秒一秒地過去。慢慢地,現在只是213分。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吧。好難熬。

「長官,4號房疑犯出現異常狀況,系統分析斷定為時空逃犯概率達73.81%。可以進行下一步確認程序。」負責管理監控系統的監控員一邊操作著電腦一邊向監控官報告,並隨即向負責4號時計室的護衛下達命令,將4號時計室中的疑犯帶到另一個房間。捉拿時空逃犯是「時空監察及管理局(Space-time Monitor and Management Bureau,簡稱StM2B)」的職責。StM2B一如其名,是為了監察及管理時空而設,一個無分國界和時空的獨立權力機構,所有時空之間的往來出入、時空通道的開僻和管理、時空控制技術的開發研究等都屬StM2B的管轄範圍,所以包括捉拿時空的偷渡客  時空逃犯。時計室就是針對時空逃犯的特殊經驗和體質設計出來的拷問場。對一般人來說,這只是一間令人煩躁不安的納悶房間,但裡面連綿不斷、縈繞腦間的「時間」,每分每秒都令時空逃犯有著比死更可怖的恐懼,是只有曾偷生於時空狹縫中才可體驗得到的地獄。

「一小時測試時間完結,監控完成,8號及9號時計室均無異常。」監控員作終結報告,心想終於也完成了今天的納悶工作,找到一個逃犯總算可對上頭交了個差。年資最淺的監控員將系統記錄下來的三份分析報告交到監控官手上,另一位監控員正利用通話機通知護衛將兩位判定為無可疑的疑犯帶到傳送站安排送返所屬區域。監控官拿起屬下給他的報告,稍為瞄了一下,腦裡正在思考著稍後盤問4號房疑犯的問題。可是,面前的那個圖表讓他的思路堵住了。

「這是什麼?」在StM2B工作了十一年的艾維監控官,對面前的報告圖表感到不解。「這個疑犯…有這種可能嗎?」他喃喃地向自己提問。「你,將9號時計室疑犯的資料拿給我!」他緊張地向正準備離開的監控員呼喊道。艾維趕緊翻閱9號室疑犯的資料,眼珠快速地在字裡行間游走。他煞有介事地跑到顯示器前的控制台,親自操控著機械,翻看了9號時計房的錄像。

「我的天…怎麼會讓我遇上這樣的狀況…」他從不知所措所致的短暫呆滯回過神來,極速地拿起通話機,「別讓他走!快點把他抓回來!是9號室的疑犯,快!別問這麼多,快點把他抓住,批准使用二級暴力鎮壓,那是危險人物,趕快!」話沒說完,外頭就傳來警報的嗚鳴和連環的慘叫…

2010年11月6日星期六

唔該多謝

在一個集合了香港人、大陸人、台灣人及各式各樣外國人的工作環境,兩文三語(英文、廣東話和普通話)是最基本的溝通交流工具。從每天的日常會話應用中,發現了廣東話的其一別具方言特色的詞語 - 「唔該」。

「唔該」一詞,在香港這個廣東話為母語的地方,是每個人每日也一定會用到和聽到的基本禮貌用詞,如果要換成普通話,即等如「謝謝」,英語則是「Thank you」。但廣東話的奇妙之處則在於,「謝謝」和「Thank you」偏偏還有「多謝」這個分身翻譯。由於這種「一對多」的翻譯組合,不少外籍人士或者中台同胞在使用廣東話道謝時總不能將「唔該」和「多謝」的微妙差異拿捏準確。

「唔該」和「多謝」這一對活寶,在我們開始與外界接觸、須要待人接物時開始已經成為必修科目,父母總會不停地在旁督導,「還不跟姨姨說多謝?」、「你先說唔該,媽媽才給你」等等,在不斷的經驗累積下,我們就很懂得在不同情況下運用這兩個意義有差的道謝詞。這感覺就好像愛斯基摩人對「雪」這東西也有幾十種的名詞一樣。雖然同樣都是中文,但很微妙地普通話中就只有「謝謝」這種表達方式,即使近期不知怎的冒出了普通話版本的「多謝」,但始終沒有一個能忠實表現出「唔該」的詞彙。

「唔該」到底是什麼意思?應該在什麼情況下使用?回想從小到大的經歷,好像都沒有聽聞過有很明確的界線為「唔該」從「多謝」的身邊劃分出來,但我們總是自然地就用對了。這只因為廣東話是我們的母語我們才會這麼的理所當然。為了探討多一點,我就試著以自己的理解來解說一下。「唔該」大概源自「唔應該」,即「不應該」。別人為你做了一些不應該替你效勞的事情,而你要為此答謝,這就是「唔該」登場的時候。由此而推論,「唔該」一詞適合用於別人向你提供了方便和服務的情況,相對地「多謝」則用於物質利益上的道謝。「多謝」多數用於接受好處和利益的狀況,答謝方通常都是佔了利益的一方,在物質上是不平衡的關係;反之「唔該」雖然也用於接受好處後的道謝場合,但通常並沒有存在實際的物質利益往來,亦代表是一個物質損益平衡的關係。

普通話和其他語言,例如英語、日語、德語等都沒有這種物質關係平衡的概念,所以一律以同一詞彙表達謝意,可是一旦換轉成廣東話,可會惹人誤會。例如朋友送你禮物,你誤把「多謝」說成「唔該」,朋友大概會覺得你沒禮貌,心裡想:「我送你禮物你卻當作是我應份要送的嗎?」;又或者你在店裡買東西,付款後店員遞上商品,如果你將「唔該」說成「多謝」,店員就會心想:「你又不是沒付錢,我又不是送你的,說什麼多謝?」。雖然這些都不是什麼嚴重的錯誤,但偏偏卻令人聽得礙耳,感覺怪怪的。

這個廣東話裡常用、在其他方言上不存在的客套話,是否正反映著廣東沿岸地區早期的商貿發達,人們對交易和物質往來的強調和注重而衍成的現象呢?那就難怪香港人大都是「物質主義者」了…

2010年11月2日星期二

不為人知的故事

前陣子,臉書上出現了一篇某香港名歌手與他妻子的「不為人知的故事」,在網上不停被流傳和轉發,身邊大部份的朋友也先後在自己的塗鴉牆上分享,並連稱感動云云。

我也有好奇地進去看個究竟,但總會「想得太多」的我就是不會安份地做個無知讀者,光看到標題那刻起就已經在猜度和懷疑,「不為人知的故事」,那為什麼會有人知道,並在今時今日如此這般地寫出來?心裡預設的答案有三個:一是夫妻倆自己寫的「自傳」;二是夫妻倆將所有事情和心情都告訴第三者,或者第三者親眼目睹所有事情,由第三者寫的「傳記」;三是由完全的外人編撰的「傳聞」。

讀過全文,排除了第一個可能性,因為我不相信他們夫妻倆平白無事要寫這些出來賺人氣搞宣傳或什麼的,況且如果不是兩人合撰的話,根本不可能連自己不在場的事也能描述出來。第二個可能性也不大合理,因為沒有人能夠在他們兩人的世界中能夠做到如此神通廣大,他們在家中做什麼想什麼,連情緒都看得通透,甚至在二人獨處的情節也能寫得出來,除非是夫妻倆親身向第三者描述一點一滴,但同樣地存在動機不明的疑問。假如只是第三者擅自寫來的,我倒會相信,所以同時間,第三個可能性較高。既然都是自己擅自寫出來的文章,不如就多加點調味,多加點醬料,令文章更煽情更吸引,讓更多人傳閱,讓自己被更多人看見吧。最後,就像我愛吃的豬腸粉般,到底最後碟上是豬腸粉多還是醬料多?我是旨在吃豬腸粉或是醬料?我都搞不清楚莊閒了。

當然我無法斷言那文章是真是假,以上都只是我的猜想分析,我相信不少讀者也只求讀過感動過就好了,懶理真假,反正對自己無甚影響。緊接在那篇之後,又出現了某台灣名歌手不為人知的過去。頓時感覺這篇絕對是想承接上者的氣勢乘機出來「抽水」之作,已經連看清真偽的意慾也沒有,直接無視。其實網上每天也流載著不少同類故事,只不過它們從不在包裝上標明什麼不為人知的故事,反而化身為外電新聞,使其更具說服力。由於資訊源自外國,與我們距離甚遠,所以只好相信,即使質疑也無法求證,反正太抽離了,真也好假也好,根本沒痛沒癢。只好讚歎作者們匠心獨運的文筆,可以牽動人心,利用獨到的選角為自己想寫的故事找到最佳的包裝和宣傳。小弟雖不好此道,但也無法否認他們絕對有成為港劇或韓劇編劇人材的天賦。

或者,每個網上出現的「不為人知的故事」,背後就已經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了。

2010年11月1日星期一

初空幻想 - 雛始之序

今年的雨季來得晚,也結束得晚。冬至都快要來了,雨還是一直地灑。因為村子在山谷裡的關係,氣候變化總是很鉅大,可以下起一整天的豪雨,甚至三天完全不休止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是今次的這場雨,卻下了七天。山水村,顧名思義,就是被山所包圍、依傍水流而建的一條小鄉村。左右將山水村包圍的兩座山,由東方伸延至西南方那座山綠油青蔥,名叫青桐嶺;由東方伸延至西北方的叫玄風山,山陂非常險要,滿是奇形怪狀的岩石。村裡的傳說流傳,在千多年以前,青桐嶺和玄風山本來是同一座巨山,名叫甲天峰,是一座資源豐富的寶山:山腳蘊藏各種珍貴礦石、土壤含有稀有的微量元素、長滿各種優質林木和草藥、通山皆是成群的野生動物,最重要的是從山峰的甲天池流湍下來的那條瀑布。那條瀑布名叫脈源,就像甲天峰的血脈一樣,將從天而降的純淨池水灌遍全山,流經甲天峰以西一帶的地方,直到距離甲天峰十天路程之遠的沐湖。沐湖聚集了由甲天池流下來、充滿天上陽氣的純淨之水,加上來自地上其他細小川河和深藏地底的地下水,彷如將天和地的所有精粹都聚在一湖,加上沐湖位於西方的盡頭,一如其名,正是太陽西下之地,有如太陽沐浴之地,同樣也是月亮的休憩之所。陽消即陰生,陰息即陽長,沐湖就有如見證著每天陰陽交替的一池靈水,平靜如鏡的湖面甚至將一切變成自己的私藏品盡收湖底。就在第三百六十六次滿圓西沉的時候,湖水不再安份,無風起浪,育出了一隻靈獸。村民為這隻靈獸擅自地起了一堆名字 - 空鮫、池鮫、凝神… 典籍中最常用的一個名字,是悅蜃。悅蜃於沐湖中自由暢玩,與日月同暉,與星宿同曜,從此沐湖不再平靜嫻婉,變得生機勃勃。湖水四濺溢出,令湖邊長滿了各種靈草幻木,也吸引了多姿多彩的生物在湖邊繁衍,形成了沐湖周邊精彩的獨有物種,其品種之多、款式之雜,與甲天峰的生態可爭長短。


可是,沐湖始終只是甲天池的一處分支,才不過是天上靈水落到地上流過千里才匯聚而成的一湖淨水,論靈氣和純度,怎也無法跟甲天池水同日而語。由湖水而生的悅蜃,同樣地因為混有大地的坤陰之氣,變得陰陽混雜。雖然亦因此能夠生出無窮萬物,但悅蜃卻無法融入大氣的乾陽之中,只能在沐湖的水脈中活動。悅蜃的根,一半是來自甲天峰的甲天池水,牠在沐湖中待得久了,竟然想要回到自己的源頭,到甲天池去。牠認為在那麼牠就可以擁有能融入乾陽之氣的能力,可以離開沐湖,到其他地方生出更多新物種,甚至,將甲天池變為自己的據點。悅蜃選擇在冬至的那個日落時份出動。冬至之時為一年中日照最短陽氣最弱之時,挑選這個時份離開沐湖,理應不會被甲天峰上的牠發覺。當太陽完全浸沒在沐湖中,悅蜃將陰長陽息的那口靈氣一滴不漏地吸取之後,牠將自己換上暗藍的外皮,飾以點點白亮耀眼的星宿,化身為夜空的倒影,在東方的河口逆流而上。對人類來說十天的路程,悅蜃以謹慎的游速,花了三個晝夜來到了甲天峰的山下。在這三天間,悅蜃在日間化身成河水,以避過牠的耳目。在悅蜃停留過的河道都因悅蜃龐大的靈力被向外擠壓,分別形成了三個湖泊,後來被取名為日寧湖、月悄湖和星謐湖。悅蜃在甲天峰下望著洶湧澎湃的脈源,心裡極度渴望著回到甲天峰頂上的甲天池。淋浴在無比潔淨的脈源下,悅蜃洗去了一路以來的塵埃和疲憊,靜心地盤算著攀上甲天池的計策。在脈源下待了十多個晚上,終於等到行動的時機 - 臘月的朔日。太陽月亮不相見,連反射陽氣的月亮也被黑影所蔽蓋,為陰陽兩氣混沌之時,有利陰陽靈氣所生的悅蜃潛行密動。在脈源下停滯的十數天不是白過的,悅蜃的身體已被強勁的瀑布流水打磨得光鮮耀眼,充滿陽剛的靈水在悅蜃的外皮上注入了強大的乾陽之氣,有如一層精心打磨過的戰甲,全身長滿堅硬如鑽的鱗片,外剛內柔的悅蜃看來威風八面。此時的悅蜃已經不用藏頭露尾,意氣風發地露出真身,伸展利爪,擺好架勢準備沿著脈源逆流爬上,給那個牠一記突擊。悅蜃以高速由甲天山麓往上爬,鋒利堅硬的四爪插進山石中有如在濕土上扦插般輕易,不消一刻鐘,已經爬到了甲天池畔。在沒有月照的晚上,天上繁星特別明亮,為深藍的夜空點上閃亮的綴飾。甲天池將這幅安靜的圖畫完整不漏地複製過來,與天空融為一體。悅蜃看到眼前景象,呆住了。


甲天池為天上靈水之源,為生生不息的活水池,雖然脈源的湍流代表池水仍然在不停生產著,但這毫無動靜的池面,顯然是有點不妥。可能性只有一個,就是牠早就發覺到悅蜃的舉動,並早就作好準備。牠就是甲天池的生命之源、甲天峰的守護者。從來沒有出現過牠的詳細記述,連在典籍中記載的名字也只得一個留白,所以後人只好以「無」來代表牠。「無」的外形到底是怎樣實在無法稽考,從古書上所述,「無」是無物、無色、無影、無形、無實,所以後人取其象徵 - 「無」為代稱。「無」早就在悅蜃離開沐湖的一刻起已經察覺到對方的潛遁。雖然悅蜃身上的靈氣混沌不純,跟純陽的「無」來說應是閒角一名,但正因其陰陽俱備的特性,其能力變化和能可性均難以預估,以純陽之氣迎擊也未必能夠潰之以一發。「無」的職責,是守護甲天池水的純淨靈氣,用以滋潤大地,保持陰陽均衡。假如悅蜃跳進甲天池,池水的陽氣會被悅蜃的混沌所玷污,失去了純淨的靈氣,破壞生命的平衡,甚至令世界走向破亡。悅蜃四處張望,並以頭上的角來探聽四周的氣息,以求找出「無」。本來只想尋回根源的悅蜃,在這刻想要得到更多。假若能夠將「無」收進體內,就代表甲天池的淨水也一併歸為己有,再回到沐池將兩水混合開枝散葉,就可令世界變成自己的創作品,成為掌控萬物的根源。悅蜃展開身上堅硬的鱗片,化為銳利的刺甲,對準剛鎖定的方向 - 強烈陽氣之處、「無」的所在地,將身體幻變成一柱佈滿凶猛利刺的水箭,直奔向「無」。「無」在此時發出強大的光芒,將黑夜變成白晝,用力向悅蜃發出一聲咆吼。一股純陽之氣將悅蜃身上的硬甲完全破壞,悅蜃順勢變回龍魚之形,想逃進甲天池暫避。「無」當然不會容許池水受污染,變成一層金光燦爛的光霧覆蓋在池面,不單保護著池水,讓悅蜃無法逃到水中喘息,也利用純陽之力給予悅蜃沉重的反擊。被彈飛的悅蜃在脈源的源頭重整功架,「無」則在接觸過悅蜃之後模仿成悅蜃的模樣,身上發出無數的白金光芒。悅蜃面對出現實體的「無」,感到莫大的危機正在步近,但牠仍在偷偷地想著對策。即使無法得到「無」,也要將純淨的甲天池水帶走。悅蜃悄悄地將脈源的陽氣聚在「無」看不見的尾巴之上,本來被粉碎了的刺甲在粗壯的尾巴上重新構建。「無」在甲天池上浮游著,池水變得波漣起伏,陽剛之氣不斷積累,決意要以一擊轟走毫無防備之力的悅蜃。「無」潛到水中,消失了好一陣子,在寧靜的夜裡,只有星宿在閃動。「無」在悅蜃面前突然冒出,一股氣流在「無」的兩爪間凝聚,正要將悅蜃吹飛。悅蜃迅速地放棄實在的形態,化為流水順著脈源避開了猛烈的攻勢,強大的熱氣流在甲天峰上捲起,劃出一道刺熱亮光。悅蜃雖然藏身瀑布之中,但仍可感覺得到空氣中炙熱的烈風。悅蜃心知「無」並非如牠想像中好對付,畢竟「無」能夠運用乾陽之力,不單能夠以陽攻陽,將牠辛苦打磨而成的鱗甲輕易破碎,假如坤陰之身接觸到如此純淨強大的乾陽攻擊,必定會被「無」反噬吸收。可是「無」明顯地只想把悅蜃驅逐返回沐湖,並非一心要將悅蜃收伏。悅蜃就看穿這一點,加上頑固熱切地想要得到甲天池水,明明可以逃之夭夭順著脈源返回沐湖,牠卻孤注一擲,想要使出混身之勁,送上決定性的一擊。如果可以擊中「無」,令牠暫且散渙,即可將其同化吸收,就算無法擊中,在混亂間牠也可乘機將甲天池水偷走,立刻變回流水溜走。


悅蜃將自己的一部份隨著脈源流到下游,以亂「無」的視聽,讓「無」以為自己已經敗退而歸,同時間藉著脈源的陽氣掩護,將身上所有的陽剛之氣凝聚在一點,再次生出堅硬鋒利的刺甲。「無」上當了,準備返回甲天池淨化剛才戰鬥時所沾染到的混沌之氣,以回復本來形態。就在「無」鬆懈的剎那,悅蜃從瀑布中奮力躍起,出盡全力將那有如一把巨刃的尾巴往「無」劈去。「無」來得及反應之時,刀刃都已經在牠的頭頂位置。「無」緊急地將氣聚到頭部,可惜已經太遲,頭顱被分成左右兩半。悅蜃將所有陽剛之氣注到刃上,採取以硬打硬,即使無法對付「無」,也可將甲天峰轟碎,再將池水偷走。可是牠誤算了一著。純陽之氣直劈在「無」的頭顱,使「無」身上的陰氣在同時間中和消散,「無」化回虛無的形態,仿似一團高能量的氣團,在悅蜃的利刃下不停加壓,剛烈的乾陽之氣瞬間壓縮加強。「無」本可化為虛空之氣避開悅蜃的攻勢,但牠也看穿悅蜃的計策,誓要保衛甲天峰。兩隻靈獸互相抗衡,悅蜃理應不敵「無」,但由於悅蜃將半身浸溺在脈源之中,不斷汲取純淨陽氣,才可達至勢均力敵。可是,平衡點快要來到磞壞之時,東方的天際開始滲出淡淡的魚肚白,黎明將要到來,也代表乾陽之氣將盈。情勢看來對「無」十分有利,但事實並非如此。太陽從甲天峰背面爬上來,本來一直對峙的雙方都意識到情況不妙,但已無法阻撓。原本過度壓縮的那股力量,在天空陽氣轉盛的時間以數百倍增長,「無」已經無法再抑制那股陽氣,而悅蜃也無法從中抽身。就在太陽到達午時之前的一剎,悅蜃尾上的刀刃閃出金光,變成十倍大,而「無」的外形也急遽膨脹,更與悅蜃的刀刃合而為一,將悅蜃餘下的陰身完全蒸發掉,而巨刃和「無」則失控地直劈甲天峰,組成山峰的岩石被一下子粉碎,左右分成兩分。悅蜃的尾巴殘骸掉落在北面的半座甲天峰,即今日所見崎嶇荒涼的玄風山;而「無」的餘體則化為一陣煙霞縈繞在南面的半座山,乃是生氣蓬盈的青桐嶺。甲天池在山峰一分為二的同時消失無蹤,池水流落到兩座山峰之間的陷處,形成一個新湖泊,這就是恆湖。


我喝了一口手中的青茶,六十度左右的茶溫剛剛好,不燙不涼,茶香四溢。青茶在齒縫間飛快穿梭,只留下一陣淡雅幽香,在舌頭上翩然漫舞,將甘甜的裙襬撩動每顆味蕾,在咽喉中退場的瞬間,拋出一個個醇厚的香吻,讓大自然的歡呼聲隨著口腔裡漸散的蒸氣來回瀰漫,造成難忘的回甘茶香,連鼻腔內的細胞也被薰得陶醉出神。茶杯還未安坐几上,我已忍不住開聲讚歎。「這種茶真是極品,從來也沒有喝過如此香醇甘甜的青茶!」在對座的老人緩緩地呷上一口茶,抿抿佈滿皺紋的唇,輕輕露出泛黃疏落的牙齒。「這是山水村的特產茶葉,從青桐嶺採來的离茶。离茶樹只能在青桐嶺上找得到,是村裡的寶物之一,即使曾經有旅人想將离茶樹帶到外面栽種,但是沒有青桐嶺的氣候和土壤,怎有可能種得活呢!人類總是這麼自把自為,硬要擅自為其他生命安排命運,完全無視大自然自有的法紀。」我沒作聲,視線聚焦在茶杯中浮轉的茶葉,看起來好像一彎彎娥眉新月。「林先生,相信你遠道而來,應該不會只是為了聽聽村子的傳說、喝喝离茶吧?」田村長以嚴正的聲線問道,與剛才敘述村子傳說時興味盎然的語調截然迥異。這樣的提問早在預計之內,我在腦海中給予自己一個明確的暗示,讓自己堅信自己的身份,再在口袋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圓形銅章,上面壓印有松樹形的圖案,還有「毅松大學」四個字。在這個年代能夠代表一個人的身份的,不是身份證或護照執照,也不是名片,而是這些金屬章。這裡的人稱它們為「鐵印」,又由於金屬發出的腥臭氣味,俗稱「臭印」。我將鐵印放在几上,用無名指按著,推移到田村長面前,再用姆指和中指將鐵印稍為轉動,令上面的文字正向田村長。這套動作是這個年代的禮儀守則,就像現代人交換名片時的基本小禮儀。


田村長拿起了鐵印,此舉令我有點吃驚。一般來說,檢視對方的鐵印都會採取眼看手勿動的原則,除了兩種情況:一、擁有純銀或以上鐵印,即位高權重者,可以直接觸摸純銀以下階級的鐵印;二、懷疑對方持有的鐵印真偽時可以拿起鐵印檢查,但此舉同時亦表示著對對方的不信任,是比出言質疑更為嚴重的極度無禮舉動。田村長顯然是毫不忌諱地向我宣示著他的地位以及對我這個外人的不信任。田村長繼續仔細地檢查著鐵印上的圖案。二人之間的空氣,狹隘得只容得下雨點灑地的聲音。豪雨從來沒有半點要減弱的意圖,仍然放肆地沙沙不斷,本來有洗滌效果的自然樂韻,此時卻有如接收不良的電視機所發出的雜音,令人心煩氣躁。「你知道嗎林先生,」田村長放下鐵印,以無名指向我的方向推回,「毅松大學的校徽,那棵松樹有五層互生的葉叢,五個三角形中隱藏著另外三個倒三角形,還有作為樹基底部的三角形,共九個三角形…」田村長銳利的眼神往我雙眼盯著,刻意停頓的話語、用力起伏的呼吸,彷彿觀察著我的神情有否絲毫動搖的破綻。「手工細緻的毅松大學鐵印,睽違了多年依然令人歎為觀止,果真是完美的幾何學結晶品。不好意思林先生,剛才實在太冒昧失禮了!以表歉意,賞面今晚在寒舍吃餐便飯嗎?雖然酒微菜薄,但對外來人來說一定必有一番風味!如果你不賞面的話,我也不知道該以什麼來補償剛才的無禮之舉了…」田村長臉上掛起祥和樸實的笑容,態度的突然轉變再一次讓我吃驚,霎時間不懂反應,呆住了兩三秒才禮貌地欣然接受邀請。


「那就好了!離晚飯時間還有些時候,林先生要不要我找個家中下人為你當個嚮導,帶你參觀一下村子?雖然外面還是暴雨…林先生來得真的不合時候呢!但也難怪,通常這個時候雨季早就過了,不知道是不是有誰觸怒了神靈了…」


那不是什麼神靈作祟,這點我是肯定的。反之,如果這裡還有神靈的話,事情可能易辦一點。大自然不是人類能輕易駕馭和理解的。「不必太客氣了!我自己到附近逛逛就好了,順帶開始為研究工作的參考地點搜羅一下。村公所到旅館的路我還記得清楚,我到晚飯時間再來打搞田村長了。」我站起來,準備向田村長握手道謝先行離開。


「慢著,天色快要轉暗了,加上風雨關係,視野會很差,路也不好認,你等一下,我拿盞小提燈給你…」田村長大聲呼叫,「阿四,為林先生準備一盞小提燈!」遠處傳來了一把輕柔的聲線,夾雜在嘈吵的雨聲中依然凸出,雖不算響亮,但就是鏗鏘悅耳。


「林先生,可以的話,晚飯時候希望你可以跟我還有我的家人分享一下你的事情,畢竟我們都沒有什麼機會接觸村子外面的事物,我家的小蕾和小豪也對這些見聞很好奇。」


「好的!沒問題,但其實我也只不過是待在大學研究院的悶蛋一名,沒有很多趣聞可以用來娛興呢。」幸好你事先通知,我還可以趁空檔穿鑿一些有的沒的出來蒙混一下。


「還有,我也對你在做的研究課題頗感興趣,很想知道到這條細小的山水村到底在學者們的眼中有什麼特別存在價值…」木門外冒出一個瘦細的身影,一位嬌小的女孩挑著一盞小提燈站在那裡。在那密得有如水簾的豪雨之前、搖曳不定的暖和燈光之後,那少女好像雨中的仙女一樣,讓人有種迷幻的感覺。她應該就是下人阿四。一把烏黑卻亮麗的秀髮盤成一個小髮髻,髻上插著一把簡單的髮釵。一位存在感微弱,卻又散發出攝人氣質的少女,讓人總不會錯過眼前的她的每個細節,但轉個頭又記不起對她的任何一點印象。


我打著油紙傘,提著小提燈,沿著小徑走。雨點毫不留情地炮轟著油紙傘,我總覺得傘子快要被誇張的雨打得破爛。還是先回旅館整理一下行裝,再趁晚飯前的兩個小時稍為視察附近的環境。在這條隱蔽的小村落,在這個時代,要跟外界接觸確實不是易事。與山水村最近的族群,就是西面的沐湖以西六百公里附近一帶的城鎮,在這個以馬車牛車代步的世界,要花上十數天時間才可到達,所以基本上山水村的村民都繼續以自給自足的方式生活,並孕育出獨有的風俗和習性。如此說來,在這個鮮為人知的村落,竟然也有一家有板有眼的旅館,實屬奇怪。我下塌的這家旅館就建在恆湖的北堤,對於這條並非旅遊點的村落來說可算是大得離譜,共有三層,每層均設有六間套房,總共十八間。地下階更設有大堂和飯堂的別館建築,雖然裝修和設備都只是簡樸的田野風味,也沒可能有什麼高科技設施,這個時代連電也沒有!不過這樣的一間旅館,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根本就是一家六星級的湖畔渡假旅館。我把雨傘放進旅館大堂入口旁邊的雨傘筒,裡面有一把茶色的傘子,都已經放得乾透了,大概是這裡的職員今早上班時就放在這裡的吧,還是,這種地方還有其他住客?我將提燈弄熄,掛到左邊牆上用來放置提燈的掛勾上。一位婦人走服務台後,向我微笑著,淺淺地鞠了個躬。她是這家「鹿茹館」的服務員,今早也是她為我安排房間,她的名字叫陸順,我稱她為順姐。


「林先生,歡迎回來。要不要為你準備熱水浸一下雙腳?被雨水泡過不浸一下熱水會很易生病的啊!」順姐一臉和藹,以關愛兒子般的語氣親切地問道,同時將我所入住的「二戊」房間鑰匙交到我的手上。


「嗯,好的,麻煩順姐替我準備好嗎?」


「不用客氣,林先生可以先回到房間休息,我安排熱水到你的房間去。今晚的晚飯有恆湖盛產的大生魚,還有時令山菜,另外還有我們的招牌燉湯鹿筋鹿肉天蔘湯,林先生想什麼鐘點進餐?」順姐正在抽屜中拿出一枝鋼筆,準備在住客記事簿上寫下時間。


我瞄了眼記事簿,二樓的各個房間都記錄在這一頁上,但只看到我的名字「林永昭」在戊室的格子裡。如果下一頁寫有文字,薄薄的紙張應該能夠稍為透視得到,可是看來三樓的房間是空置著的。順姐手上的鋼筆是墨水筆,寫在這種紙張上也無法避免地把筆跡滲到後頁,可是在二樓的頁面上卻看不到上一頁留下了任何書寫痕蹟,那麼一樓也應該是空無一人的。「啊,今天的晚飯不用為我準備了,我會到田村長那裡作客,田村長很熱情的呢!」順姐只是微笑著,沒有特別回應,輕輕的將住客記事簿蓋上,放回櫃台的抽屜裡。


「順姐,如果你打粉紅色的傘子,一定更有女人味!」


「哪裡會有粉紅色的傘子啊!這裡賣的油紙傘只有泥黃色和墨綠色的,我也沒有見過什麼粉紅色的油紙,別拿順姐來開玩笑了!」順姐被稍為調戲一下就笑逐顏開,忸怩作態。我向順姐道謝,步向樓梯,途中回頭再確認一次,雨傘筒中的兩把雨傘 - 一把墨綠色、和一把茶色的油紙傘。這裡應該還有其他客人。


回到房間,脫下濕瀌瀌的鞋子,把大衣脫下掛起,放到房中的暖爐旁烘乾。確認門已經鎖上、窗簾也拉閉後,我在褲子的口袋中拿出我的手機。這裡正如博士之前所說,絕對接收得到訊號。果然沒錯,想不到在這個世代也有無線電訊網絡,實在匪夷所思。我按照博士之前給我寫下的指示,輸入了那六十四個數字的號碼,之後把撥號鍵按下去。電話傳出很特別的接駁聲,忽長忽短忽快忽慢,過了十數秒,變回平常聽慣的聲響。又過了十多秒,博士怎麼還不接電話?這裡應該跟那邊沒有時差吧。


「喂?」終於接通了。


「喂,博士,是我,我安全到達了五百六十七年前的山水村了。」


「啊?是小昭嗎?我還以為又是推銷電話了,哈哈。你等一下,有人搶著要找你。」


「小昭!你太慢了!怎麼現在才打電話回來?你不知道人家會擔心你的嗎?」


「對不起,文妮,剛才出了點狀況,不方便用電話。如果我在村民面前亮出一部手機還打電話,他們會把我看成怪物或者瘋子了!」


「好吧好吧!聽到你的聲音就好了,我換回博士跟你談。」


「小昭,開始接觸目標了嗎?」


「還沒有,可能要明天才有機會。還有,這邊的豪雨真的太誇張了,可能要比預期中多花一點時間。」


「沒關係,小心行事就好了。你有什麼狀況就再打過來吧,記緊每晚也至少要撥個電話回來報告,不然我這邊會有人大吵大鬧的!還有,你需要的資料我都放到網站上,你用手機接上去看就可以了。」


「明白了,博士。那我先準備一下,晚點要應酬這裡的村長,跟他一家吃晚飯。」


「好的!辛苦你了,我們優秀的專業改導員。要小心隱藏身份啊!再見!」


電話就這樣掛斷了。我的天。我忘記了問他們我在這裡該怎樣為手機充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