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8日星期六

傷之綻放

他撫摸著右邊大腿內側的那道疤痕,在這個平靜得無聊的夜裡,他竟然感覺到一陣微微的痛癢。那道疤痕尚算鮮嫩,是他身上最新鮮的一道印記。傷口癒合得十分整齊,但還是明顯地在淡褐色的膚色上附上了粉紅色的一絲幼線。五十七年來,逐年遞增的疤痕,在他身上各個地方分佈著,令他變成滿身遍面傷疤的怪物。

他試著在那道疤痕上搔癢,但傷口上的神經線始終是被切斷過,無法正常傳達感覺。到底那是癢、是痛還是痲,他分辨不來。本來平滑的疤痕,忽然有如敏感反應一般,沿著那筆直的細線,浮起了微微的紅腫。那大概就是痛癢的根源吧。他試著要抓一下,但感覺像是痛楚大於舒適。他好奇地試著將疤痕往兩邊掰開,好像在測試一下傷口是否縫合妥當。才動手,就收手了。他的眉頭一皺。是劇痛。不是從疤痕傳來的痛。是從疤痕底下的組織傳來的痛。

漸漸地,痛感愈見明顯。他感覺到,那是傷口從裡面被掰開撕破的感覺。他沒有幹過這種事,但他想像得到,也切身地感覺得到。這種違反自然物理和生物定律的事件,他明白,也接受。但他現在無法接受的,是大腿內側那幼嫩的肌肉被從內裡切開的痛。本來應該早就被切斷的神經線,好像為了讓他確實地感到痛楚,乖乖地重新接合在一起,為的是再一次被撕斷。那種痛的感覺就跟親手掰開正在癒合的鮮嫩傷口一樣。這種既慢且深的痛楚,令他按著疤痕的四圍咬緊牙關仰頭狂甩。

他想要從劇痛中冷靜頭腦,於是將手用力按著疤痕。內在的撕裂和外在的施壓,只會令痛楚更明顯。亦因為痛到了極點,所以他才可以痲醉自己的感覺,將注意力放到思考上。這是什麼一回事?已經癒合的傷口突然劇痛無比,還要從裡面...他想通了。有人把那東西啟動了。時間,終於要開始回到正常了。

按著疤痕的那隻手,指縫間滲出了腥紅的血。大量的血從手掌上下不停滲溢,流得滿地通紅。那次的傷是幾乎令他喪命的傷,就在大動脈的附近,險些沒把他的命取掉。當時流過的血,現在重新再流一遍。因為,時間正在趕著回復原狀。經歷過的都要由結尾開始重新再現。癒合的傷口要重新打開,由痊癒的一刻回到受創的時候,再返到未受傷之前。這個過程,他有聽聞過,但從沒有想像過是這樣難熬。

血開始停住了,傷口也漸漸由底層開始消失,直到沒有一點傷痕。去年的刻印,消失了。在時間狹隙中苟且偷生逃亡至今的他,偷取了五十七年光陰,代價是每年一次可以將他命送陰間的傷痕。歲月是不會留人的,每次他所承受的痛楚和傷痕也不是小兒科,但再痛也好,他心中所承擔的痛都比肉體上的痛沉重上千倍萬倍。他心想,還有五十六次。又想,是誰啟動了那東西?再想,是因為他要回到這個世界,所以時間必須回到原點重新出發?

答案還沒有找到,背上的疤痕便開始作動。那個子彈洞突然從第七和第八條肋骨中間形成,一種燒炙灼熱的刺痛感覺直衝腦袋,之後一道直徑兩厘米的血道由背部開通,將血液一注噴到外頭。白色的襯衣將噴射出來的血擋住了,但那鮮紅的顏色還是無法掩擋,在背部一直化開,讓白襯衫化成暗紅的外衣。今次的傷口消失得比之前的要快。長痛不如短痛,他也強忍著皮肉之苦,邊開著水喉把水往口裡灌,補充失去的體液。

時間倒向的速度加快了,就如那人所說的理論一樣,時間也有非線性加速度。就如車子的起動和停止一樣,最高速的時刻會在中段出現,近兩端的時候則會較慢。連回氣的時間也沒有,第三道傷痕也隨之而起,這次是腳掌上的傷痕,痛得讓他站也站不住,倒在地上抱膝低吟。然後是面上由左額延至右邊腮骨的刀傷,鮮血險些將他的眼睛淹盲了。假如在這個倒向的過程中,他因為刻印的反作用而受傷甚至喪命,那可是無法補救的。因為時間倒向只可以將刻印留下的傷還原,過程中所受到的新傷害是不包括其中的。

其他傷痕差不多以同時出現的頻率發作,雖然密集,但維時也變得更短,雖然千瘡百孔,但轉眼間他已經將五十多個刻印捱過了,本來疤痕處處的他,現在已經不多變回五十七年前的那副模樣。還欠最後一道疤痕。那也是他最刻骨、最驚恐的一道刻印。他張開嘴巴,等待著。

喉嚨開始感覺到那股久違了但無法忘記的燙熱。他的喉嚨突然發出燒焦的氣味,直衝他的鼻孔,讓他的嗅覺細胞全部被濃煙包圍。他想喊出聲,但聲帶早已被燒得溶掉了,跟喉嚨的內壁連在一起,無法震動。之後,他看著他的吊鐘被燒得痿縮了,之後變成焦碳掉落。隨後是被挏得花爛的舌頭、口腔、牙肉,全部都是血肉模糊的褐紅色肉碎在口腔內被攪拌著。雙唇在這時一邊抖顫一邊變得乾涸,之後破皮流出血水,綻開然後消失無蹤。

這道刻印,歷時跟事發時無異,足足有三十分鐘。他還很記得那時候,那枝燒得熊熊的木棒就在眼前,正往前仆倒的他無意識地張開了嘴巴想要呼喊,還沒有喊出聲音,嘴巴已跟那木棒對上了。雙唇被撞得破損,口腔和舌頭被燃燒中的破爛木棒弄得七碎八爛,喉嚨也被烈火和猛烈的衝擊害得差點沒從頸後開一個洞。亦因為那枝燃燒中的木棒將傷口燒合了,才不致失血喪命。他亦因此成功背上時間逃犯的名銜,偷生了五十七年。

今天,他終於能夠棄掉所有刻印,放低那個逃犯的惡名,重新再走一遍。只要他現在打開那扇門,他就可以看到他們,還有曾經被遺落了的那個他。

「是誰將那東西啟動了已不是重點,因為,我已經回來了。再次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