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日星期三

《觀色》

「你相信…情感是看得見的嗎?」

今天我又如常地在這家連鎖書店當著服務員的職務。這是我待得最久的一份工作,已經有一年多了。因為在這裡工作,我才可以專心一點,做錯少一點。小時候我被斷定為專注力缺乏症的一員,不過,事實上我在安靜人少的環境卻完全沒有一點什麼集中力不足的問題。但只要身處人多熱鬧的環境,我便會頭暈轉向,連焦點都沒有。所以在書店裡我便可以專心做好我這個小職員的本份。

「阿姍,可以幫那邊的客人找一下書嗎?是在心靈勵志書那邊的小姐。」主任在遠處叫喚著。

「好的,現在就過去。」心靈勵志區,是我比較不想到的區域。別無什麼特別意思,只不過到那邊的客人通常不是黑色灰色,就是白色。我不是指他們的服裝,而是他們的心情。

「小姐,請問妳想找什麼書?」果然這位小姐就是灰色。滲著粉紅色的灰色。愛情方面的問題吧!

「我想找那本叫10 ways to...」

果然就是為情所困。

我看得到別人情緒的顏色,從懂事開始便已經看得見。感覺有點像什麼氣牆光譜之類的東西,也像用來測試酸鹼度的試劑,每種情感都會令我的視覺產生顏色的聯繫。例如快樂的人會發出橙色的光,悲傷的人會透出藍光,平靜的人會是白色的,消極的人會是灰色甚至黑色。所以我就說在那邊出現的客人都是黑白灰。

在書店裡看見的顏色都比較柔和,大概是喜歡看書的人都不會有過份激烈澎湃的情感表現吧。至少在書店時不會。這種古怪的感受我沒有跟身邊任何人提及過,連作為我男朋友的Ken也不知道。不是我想刻意隱瞞,而是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小時候每次說出來,同學們只會笑我亂撒謊,爸媽亦一樣覺得我在鬼話連篇,所以我已經不會再將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當作話題分享。就當是我跟日記本子之間的秘密好了。不過我確實很多時候都會因為看見的顏色而分心,只好怪自己太愛想像,經常幻想對方當時的心情背後有什麼原因。這不可算是專注力不足吧!我猜…

在書店裡工作期間,看書的機會也變多了。有次無意中閱讀一本偵探小說時,看到了一個有趣的名詞-「共感」。共感就是指五感之間產生特殊的互聯,例如嗅到某些氣味時腦裡會響起不同聲音,又或者聽到某些聲音時好像看見某種顏色。我的情況跟共感很相似,只不過我是從看得見的顏色來確定對方的情緒和心情,由官感去觀察情感,再以視覺來詮釋別人的感情。這種情況也適用於鏡中的自己。

換好便服準備下班的我,在鏡裡看見自己的快樂色彩,是蟹爪蘭的粉橙色,混著柔和的粉紅色。難得今天Ken說過會來接我一起晚飯再回家,只有星期日才可以算是他難得放假的日子。每天準時六時下班的我,其實跟Ken的生活節奏很不一樣。Ken是一名I.T.人,在某大國際企業的總部工作。每次我問他實際上是負責什麼,他都說笑般說是維修部高級打雜,公司有什麼電腦問題也歸他管理。我知道他並沒有誇張,因為確實有不少次跟他拍拖的時候,一接到公司電話他便要立即回去處理,即使是深夜,甚至是我們的紀念日。失望當然會有,也為此曾經吵過幾場架,冷戰過一個星期,但其實我知道他也只是逼於無奈,因為我看得見他那淡淡紫色的心情,那種藍色與粉紅色之間的風信子紫色,就是他因為工作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我拋下時特有的顏色,我也漸漸體諒和理解自己的男朋友是個盡職又負責任的好男人。男人嘛,有事業心也不是壞事。只好這樣安慰自己吧!

Ken對我的愛情感覺,是櫻花的粉紅色。那是我看過最美的顏色,也是我第一次碰上他的時候那個場所的顏色。那裡是京都的清水寺。三年前的春天,那次我跟三個中學同學一起到大阪賞櫻,也到了清水寺去求姻緣。雖然自己不算是迷信的女生,什麼星座塔羅之類也是抱著玩玩便算的心態,不過難得來到有名的姻緣景點,當來是一種旅遊體驗也不為過吧!其實自己都快到廿六歲,小時候總會覺得這個年紀應該已經有一個經常一起回家跟爸爸媽媽吃飯,之後一起坐在梳化上看電視,之後爸爸會無意間問對方打算什麼候「拉埋」的穩定男友,之後一起計劃結婚要在哪裡辦,到哪裡蜜月,在哪區買樓,生多少個小孩等等。可是現實總跟夢想相差很遠,自從上次分手後都差不多兩年時間了,但到現在都還未遇到一個心水對象。好姊妹中的Cindy希望今次日本之行可以釣到日本金龜來一次異地情緣,對懂得說日語的她也不算是妄想,但異地戀對我來說太不可行了!不過,賞櫻旺季在大阪京都的旅遊熱點要遇到香港人一點也不稀奇,但要在這種情況下找到對的人…哪有這麼巧合!

一路從車站往清水寺走,途中看到盡是各種戀愛的粉紅色和喜樂的橙色,好像置身在荷蘭的鬱金香園裡一樣。我很喜歡粉紅色,但粉紅色也有很多種,在我的眼中更加具有不同意義。粉紅色代表戀愛感覺,一對情侶會散發同樣的粉紅色。有的是激烈的螢光粉紅色,愛得出位要旁人目瞪口呆;有的是鮮艷的桃紅色,通常是甜蜜熱戀期的情侶;淡淡的粉紅,好像粉色洋蹄甲的那種,多數是平淡穩定相戀多年的情侶。可是在自己單身一個的時候,看見身邊盡是粉紅色的時候,或多或少會變得多愁善感。到底我要在哪裡才可找到那個他呢?

想著想著,已經進入了清水寺的範圍,Cindy立即拉著我們走到樓梯左邊的一棵巨型櫻花樹下,叫大家拍照。那顆不是常見的五瓣染井吉野櫻,而是八重關山櫻,正值滿開的時期。滿樹都是我最愛的那種粉紅色,我稱它做櫻花粉紅。我看得入神,眼睛找不到聚焦的地方,成千上萬的櫻花和花瓣,好像在眼前不斷地融合、分裂、消失、再現。仰著頭在還帶有點寒意的春風中,眼睛開始分泌出淚水,令早就沒有焦點的視線更變矇矓。為什麼身體總會不時作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反應呢?是因為眼睛集中得太久,還是春風的錯?差點兒滴出來的淚珠在眼眶裡流轉。原因我是騙不了自己的。我只是懷念眼前只有櫻花粉紅的日子。別溢出來啊!眼線會化掉的!我努力地用念力去叫眼淚反抗地心吸力的誘惑,力求增加淚珠的表面張力。那確實是很費勁的一件事,心跳再快也跟不上那種輕微的窒息缺氧,心胸傳來的痠痛,難道是心肌裡積存的乳酸作祟,還是血液裡陳舊的鐵鏽?

「姍,過來影相啊!」Shirley和Yvonne已經找好位置拍照留念,而Cindy則在一旁跟幾個同樣前來賞櫻的日本男子用日語搭訕。看來這她選這棵關山櫻的原因,只是因為樹下美男。Cindy將相機交給其中最高的日本男子,說著我聽不明白的日語,大概是麻煩他替我們四個拍張合照吧!高瘦纖細型,正是Cindy的那杯茶。那日本人用勉強的英文說著「Three, two, one」,Cindy乘機跟那日本人靠得很近驗收照片,她那誇張的洋紅色有如矮牽牛的花朵,就算是普通人也看得出她有多飢渴,連那日本人原本淡淡的青蔥色也開始泛起橙紅色,原來是一個害羞的男生呢!影了一張又一張,最後Cindy竟然連對方的電郵地址也弄到手了,身裁好就是有這種優勢,只好怪自己不喜歡吃木瓜,也不是走這條路線。

就在大家不停為櫻花留影,和湊拼不同的組合照時,突然聽見很響亮的一句廣東話:「喂,Ken,不要只顧看日本妹,過來幫我們拍照吧!」原來真的有不少人也憧憬著異地情緣的呢。好奇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最大的魔鬼,尤其是女性,在這頭惡魔的唆擺下,頸項帶領著眼界掃往聲音來源的方向。眼前有一對香港人情侶,和一個他。不妙。那個應該叫Ken的人,雖然絕對跟Barbie的男友毫無相似之處,身裁中等,架著黑色粗框眼鏡,樣子,還算可以吧!我手上還拿著Shirley的相機,她跟Cindy大吵大嚷地走過來,要檢查一下照片有沒有拍得滿意。這麼一來喧鬧的廣東話響遍樹下,Ken他們也應該知道我們也是香港人了。我很想將手上的相機盡快還給Shirley,就在伸手將相機遞出去的瞬間開始,我的眼睛已經不能安份,很想往右邊瞧過去。我很在意。很想再看多一眼。他剛才有在望我嗎?我好像感覺到剛才他的眼神有一刻鎖定在我身上。很想望清楚他的樣子。

「你要拍照嗎?」Cindy問我。我心不在焉地說不用了,我想自己拍拍櫻花。終於找到一個自然的空隙將身體往右轉。不妙。對個正著。跟那個Ken四目交投。只是三秒鐘,我的直覺告訢我,他是個性格開朗和順的人,也老老實實的樣子,還有可愛的笑容,有一隻不齊整的犬齒。迅速地將頭連帶眼睛以不自然的速度和角度往下移到自己手上的相機,我看見握著相機的右手溢出了櫻花粉紅的顏色。裝作調較相機上的按鈕,但意識卻盡量聚焦在右邊眼角。他還在看我嗎?還是我的錯覺?待到一個覺得合適的時間,我終於將頭抬起,用手撥著右邊耳際的長髮,做出一個自然又不經意的右望動作。這次捸住了他的側面,那輪廓和五官排列沒有特別的地方,就是平凡。一個平凡的男生。我就是一直被這種不浮跨不造作的踏實類型所吸引。他也裝作不經意地朝我這邊看,卻看得出是很明顯的刻意。第二次四目交投。我本能地將視線收回,總不能顯得太著跡吧!但剛才的交匯,將那個Ken的樣子深印在視網膜上,再存入腦海裡。不知道是不是陽光染上櫻花花瓣的魔法,我隱約在他身上看到淡淡的櫻花粉紅色。Yvonne突然拉著我的左臂,要跟我到樹下合照,把我嚇得面龐滾燙。我想,她應該沒有看見我在偷望那個Ken吧。忍耐著,不要做出不自然的反應,被她們三個發現一定會被討論上幾天,說什麼發姣發浪。

拍了幾張照片,準備要離開繼續參觀,那個Ken正要向著我走過來。他的雙眼在鏡片後好像增幅了的磁石般將我的眼珠吸住,我抗拒不了他的眼神。不過那不是那種「我找到你了,獵物!」的眼神,而是帶點羞怯又憨直,坦率得可稱得上可愛的眼神。我的心臟明顯地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強烈的躍動好像連外人也可以用肉眼看得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就要撲到他懷裡去,臉龐又再抹上過多的嫣紅,呼吸都差點失去韻律。一切都失去原有的節奏,所有東西都在加速,連天空和地面也產生古怪的弧度,南北兩極好像提早了對調的時間表。我有點懷疑,地心吸引也在那一瞬間被抵銷了。我只覺得自己有種向前傾的感覺。眼前這個眼鏡男生,他要靠過來了,而我也將要倒進他的懷裡。

「Ken,快點站過去吧!不然人家怎知道你有來過賞櫻啊?準備,一,二,三。」

我害羞得立即急步向Cindy跑去,摟著她的手臂,將那份落空的需索投放在她的臂上。他只是要到樹下拍照留念。我的臉現在比大紅花還要紅吧!我倒吸一口氣,稍為調整那失魂落魄的呼吸,額上差點就要滲出汗珠。「你搞什麼鬼啊?很趕急嗎?還是覺得熱?更年期早到了嗎?主動點找個男友啦,你待了快兩年了!」我沒有留也她在說什麼,因為我的腦袋還在處理剛才接收到的訊號-一個友善的微笑,和綻放中櫻花的粉紅色。

我們沿著階梯來到祈求姻緣的神社,來參拜和求簽的人可真多,在這裡有成千上萬各有不同的戀愛顏色,而且熱鬧得好比祭典場合,到處都擠滿人。我們四人都抽了一枝姻緣簽。迷信的說法,是要把凶簽結到神社的樹上,讓歹運遠離自己,而好簽則要留在身邊,也不要讓其他人看到。我們走到角落避開人群,一起打開簽文。簽文上當然是寫著日文,雖然有漢字,但當然就是看不懂。正想要Cindy替我當臨時解簽廟祝,但見她一個箭步走到附近結滿白色紙花的樹旁,為神樹再添一朵白花。在我看來那些都是淡淡紫色的花朵,好像結在樹枝上的吊鐘花。Cindy身上的淡紫色騙不過我,雖然她將一貫的笑容掛在臉上,口裡還說著什麼不要太迷信,一邊又問我是否需要解簽服務。一行人中只有我連丁點日文也不懂,雖然我看得懂最明顯的幾個字-第一簽大吉。Cindy看見即時變成興奮的橙紅色,感覺很像加州水蜜桃的外皮,變化得真夠快。她替我解讀著簽文,簽文說,要找的人必定找到,要遇上的人必定會遇上,戀愛會非常順利,只要跨過困難便可計劃結婚了。我將簽文按原來的摺痕摺好,放進錢包的暗格處。要遇上的人?我腦裡浮起了新鮮的記憶。我試著在神社不太著跡地張望,但換來一絲失望。

走到累了,我們到神社下的茶居歇腳,感受一下京都傳統風味。座上只剩下我一個,她們三人都上了洗手間。我無聊地在喧鬧的人聲中將視點放到山邊連綿的櫻花樹,白色裡透出嫩嫩的粉紅色,之後更會變成血脈沸騰的櫻桃紅色,光是想像就已經令我心神恍惚,何況眼前還殘留著那個Ken的影像。我的天!不是影像這麼簡單,是實物,是真人!他就坐在我對面的餐桌。在兩張餐桌的距離下,我們對坐著。我臉上的五官僵硬了。他應該不會坐在那裡一直看著我剛才的呆樣吧!他也察觀到我發現了他的存在,先露出緊張的神態,隨後換上靦腆的笑容,滲出的色彩也由警覺的亮黃色變為快樂的橙色。我對著他那稚氣害羞的笑容,還有鼻樑上的眼鏡,不能忘記的犬齒,我的本能反應只知道要控制心跳和呼吸,不知道現在要回覆一個什麼的反應,身體隨機地採取了最省時的決定-模仿對方。於是我也向他回敬了一個微笑。其實我看不見自己那個是不是微笑,很大機會是一個中獎般難以自控的大笑。

Ken主動地由遠方的座位換到了跟我比較近的位置,對我揮揮手,正式地打了個招呼。

「嗨!你好,我叫Ken,你也是香港人對吧?」他有禮貌地跟我搭訕著。

「嗯,你也是由香港過來賞櫻嗎?」我強裝鎮定地以得體的笑容回答。

「對啊,跟兩位朋友過來玩玩,難得有假期,也沒有賞過櫻花,所以就被他們兩個拉了我來!哈哈!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櫻花,一直以來都只有從圖片看到櫻花盛放的美態,沒有想過原來櫻花也有這麼多不同色彩和形狀呢!」Ken一邊說一邊舉目四周不同的櫻花樹,看來他真的很陶醉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浪漫環境之中。

突然他回個頭來,「我…還沒有知道你的名字呢!」加上一個帶點害羞的微笑。

在他的靦覥笑容觸動下,我感覺到一陣溫暖由胸口昇到臉龐上,令我變得更加緊張,差點沒把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我叫阿姍。」

「阿姍…我會記住這個名字的!你們四個女生一起來玩嗎?是住在大阪還是京都?」

「大阪,心齋橋那邊的△○酒店。」

「是嗎?真巧!我們也是!說不定都是同一類的自遊行套票呢!你們是不是後天回香港,早上九時半XY航空的班機?」

「對啊!原來我們是團友!」

「哈哈,也算是呢!」

當找到大家的共通點之後,感覺忽然變得有點熟絡,緊張感也一掃而空,加上他的笑容就好像萬能的紓壓劑,談著談著就愈變得開懷,對Ken的好感度也加倍上升。

「你說你是第一次來看櫻花,那麼你最喜歡那一種?」我心裡暗地期待他會答對這條能夠加分的問題。

「我不太喜歡太濃的粉紅色。我喜歡的,就是跟你遇上的那棵櫻花樹。」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指向寺院門前的那棵八重關山櫻。

這種不經意但又一矢中的的回應,我終於禁不住,喜歡地笑了起來。後來Ken告訴我,那個是他看過最燦爛最令人心跳的笑容。多失禮!那也沒辦法,當你在外地突然遇上一位正合你眼緣的心儀對象,而他正向你攀談示好,還說了些有的沒的好像花言巧語卻又忠直憨厚的對白!誰不動心,誰不雀躍?還有,我確實地看到了,他那認真的櫻花粉紅色。之後我們在候機室交換了聯絡方法,甫回到香港已經收到他寫著「真的很高興能夠在櫻花樹下認識你」的短訊。我們由朋友一步一步發展至情侶關係,不經不覺已經邁向第三個年頭。

看看腕上Ken送我的手錶,已經七時半了,他還未出現。定時每晚七時十五分下班的我已試過不知多少次自己邊逛街邊等他,雖然本應是他來等我下班的,最後都變成我在等。不過也沒所謂,反正也習慣了。他不是沒有把我放在心裡,只是他的心裡同時也放了很多其他東西,尤其是公事。有位事業心重的男朋友,某程度上也是一種福份吧!至少不用憂柴憂米,基本生活所需絕對沒有問題。大半年前我們更決定買樓同居,他付首期,之後一起供樓。但沒有提過結婚。男人就是這樣,總是沒幾個會對結婚這人生大事著緊,也不能理解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總想要一個名份。那張證書那個儀式就是實實在在的安全感。我當然有暗示過,但他總是刻意迴避或者轉移話題。我看得出他不是敷衍我或者什麼,他的情感還是愛著我的那種櫻花粉紅,雖然相處久了沒有熱戀時的那種奪目絢麗,但化作輕柔的、有如將花瓣一片一片摘來在陽光下細賞的粉紅色,更令我相信我們可以天長地久。

電話傳來短促的震顫,我知道是Ken發短訊過來。他又要遲到了。沒關係吧,雖然我購物慾不算高,但可以逛逛商店打發時間。心裡一邊說不介意,但另一邊卻非常介意。介意得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沒氣量。那件事明明已經完結了,但我還是會猜疑。可能是因為Ken從來沒有跟我親口招認過什麼。基本上男人就是只會在遭撞破的時候才懂得和盤托出,我怎能奢望Ken會不打自招。全都是靠我自己看出來。我不是看到什麼捉姦在床的證據,我相信他也沒有跟她上床,但我看得見那種善變的繡球花色。你知道嗎?繡球花的花色可以由粉紅變成紫色甚至藍色。那不是品種上的分別,而是環境因素令同一株花卉的花變成不同顏色。所以繡球花的花語,是善變和見異思遷。

大概兩三個星期前開始,那繡球粉紅就開始在我的眼界前擾攘。

一如往常,我在家中等著Ken回家。電話中他說過要加班很久,因為公司的新系統要趕工維修什麼的,可能凌晨才可以回來,叫我要早點休息不用等他。跟Cindy吃過晚飯聊了一會,十一點多才回到家裡的我,今天竟然沒什睡意,手裡捧著之前買下的小說在梳化上讀到不知時間,停下來的時候已差不多二時了。明天還要早起上班,所以打算到浴室塗點晚霜就上床睡覺。大門的鎖在這個時候悄悄地被旋開,門後的Ken邊輕聲的講著電話,邊放輕手腳盡量不發出聲響。廳裡慣常亮著的暗燈,令他沒有為意我其實還未有睡,連剛才他收好電話的動作也盡收眼底。當他轉身面向客廳,把注意力由電話中重新抽回現實之時,他被站在前面的我嚇倒了。慌張的他語氣變得有點粗,問我為什麼還不去睡。我帶笑如實回答,隨後返回房間先去睡覺,還著他快點梳洗。

躺在床上,床頭夜燈還亮著。縱然雙眼經已覺得疲累乾澀,還是不捨得就這樣蓋上眼睛。我害怕一覺醒來我會忘記了剛才看見的東西。我害怕現在放過了弄清楚的機會,那件事永遠都好像錯覺一般,雖然不停出現在腦裡,但感覺卻有如我自己捏造出來一樣,漸漸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我很想等Ken進來時再確認一次。很想確認剛在他在門口,身上散發的顏色。那種燦爛的色彩,新鮮艷麗,光彩奪目,就像在陽光普照的花叢中盛放的粉紅色繡球花。那種濃烈到令人反胃噁心的繡球粉紅。

我一直在等,不敢打草驚蛇。我不想他知道我知道多少,不想他知道我懷疑他,也不想他會作出任何決擇。我要的是這個男人。只要他還沒有離開我的身邊,那什麼問題都總可解決,甚至第三者。保持沉默,繼續裝傻,懵然不知的態度才可天長地久。可是心裡還是會不好受,尤其是在什麼都自己瞎猜的情況下更甚。Ken洗好澡,但還沒有準備睡覺。沒有埋沒在枕頭裡的左耳,稍為聽得到他在客廳敲打著手提電腦鍵盤的聲音。他還在工作?還是聊天?

突然聽到門把被按下的喀嚓聲。聽覺太過集中,頓時嚇得毛管豎起,有如觸電一樣。我裝作睡覺,繼續用一隻耳朵和皮膚來感覺房間內的動靜。Ken靠過來床邊,撥開我蓋著臉頰上的頭髮,輕輕親了我的左臉。我的臉還因剛才的一嚇微微的滾熱,Ken也察覺到。「是不是覺得熱?熱的話就開冷氣吧!」他細心的撫摸我的臉和額頭,好像在檢查我有沒有發燒一般。我轉身平躺,望著疼惜我的這個男人。他臉上掛著平日的溫柔關愛神色,還有平常的櫻花粉紅。「傻瓜,快點睡吧!我還有些善後工作要處理,你也夠累了,不用等我,先睡吧。」說罷往我額上親了一下,再親一下嘴唇。我伸手捉住他在我臉上的手,說了一聲我愛你。「我也很愛你。」我們每晚睡前也會最少說一遍,這樣可以保鮮愛情關係。果然他是很愛我的,我幹嗎要胡思亂想?他在我臉上再用力的親了一下,在我耳邊輕輕的說聲晚安,示意我應該要睡覺了。我合起雙眼,回味著他對我的愛意和藏在眼裡的那櫻花粉紅,嘴角揚起溫馨的笑容。他從床邊起來,準備離開睡房,我偷偷的張開眼睛,雖然眼簾已經很無力,但我仍想多看我的愛人一眼,即使是背影也沒所謂。在他走向房門那短短幾米距離、那短短幾秒時間,我的世界好像被拉長了。我看著繞在他身邊的顏色,那淡薄的櫻花粉紅,在Ken轉身的瞬間,猛然散落一地。那棵安份地盛開著的櫻花樹被毒殺了。花還未開盡,花瓣就一敗塗地,甚至連殘留在乾枯的樹根旁靜候風化的下場也沒有,痕跡也沒有,連根拔起的殘酷在他那轉念下成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叢又一叢爭妍競艷,妖冶地盛開的粉紅色繡球花。那組成球形的花瓣,將Ken整個包圍,毫不知恥地向我示威。我相信他的眼裡,現在只看得見鮮艷的繡球粉紅。

我不敢作聲,也不知應該要做什麼。我將微抖的手放到胸口心跳最明顯的地方,努力地用力壓著,生怕心跳聲會吵到Ken,也怕那顆激動的心會從胸口跳出來。心,很痛。我開始有種覺錯,感覺到自己的手穿過了胸腔,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心臟。心,很痛。我的手太用力了嗎?不對。那不是外來的痛感,是血液裡流遍全身所有組織,連指尖那數微米的微絲血管也沒有遺漏的那種痺痛感覺。心,很酸。是血液裡充滿著酸酸的氰酸鉀毒液嗎?心,很酸。我有股衝動想將那染毒的血從身體放出來。自尋短見的人也是因為抵受不住這種痛苦的煎熬而作出勇敢的決定嗎?

難受的夜晚持續了數遍,我努力地裝作無知。因為只有無知的女人才能得到幸福,最低限度要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做到這點。能夠裝傻扮懵,將看見的當作看不見的女人,才是真正精明的女人。當面識破Ken的外遇對誰都沒好處,我又不覺得要鬧到分手這麼嚴重,如果只為吵而吵,這未免太幼稚,毫無建設性的事情我不會做。反正我也慣於將看到的事物收在心底的夾萬裡,只是這件事比較沉重罷了。比夾萬還要重嗎?

但我發現,Ken的表現有點不尋常。以往的經歷告訴我,一個男人有外遇,必定心情起伏明顯,而且會對自己日漸冷落和不耐煩,甚至經常找藉口獨自外出夜歸。但Ken卻沒有這些現象。不單沒有對我冷落,反而我更覺得,他好像對我更加熱情,更加細心。連無法作假的情緒也反映著同樣的事實-他很愛我;同時間亦出賣了他-他有另一個她。我不懂得分析,所以不知應該怎處理。我一邊攪拌著平底鑊中鮮紅色的蕃茄醬,試著將腦裡繡球粉紅色的印象埋沒。Ken今晚不用加班,所以我正在準備他最愛的肉醬意粉。如果心情不好的話便煮不出他喜愛的味道。

Ken打開大門,拖著疲倦的身軀,掛著逗我歡喜的笑容回到家裡。我把晚餐端到桌上,如常地以愉快的聲線歡迎他回來。很奇怪。今晚的Ken很奇怪。他的表情看來有點鬱悶,情緒也有點異常。在我面前的是一盞忽點忽滅的彩光燈,亮度光暗不定,顏色也毫不安份,在紫色和粉紅色之間來回晃動。紫色的繡球花。粉紅色的櫻花。到底,Ken在想什麼?他在為另一個她失落嗎?心頭又湧起一陣澀痛。

「近來公司是不是很忙?你好像很倦啊。」

「都是跟平常一般吧,沒什麼特別。」Ken淡淡地以強裝的笑容回答,之後又只顧望著碟子上被撥得凌亂的意粉,繼續用叉子撩動出絲糾縷纏。Ken絕對不知道,他身上的淡紫色狠狠地告訴我,他現在真的心情爛透,尤其在強擠出與心情不匹配的笑容、和沒有對我坦白之後。平常如果遇到工作上的壓力和不快,Ken都會說笑般跟我抱怨一下,轉眼間他就可以回復朝氣。但今趟看來不單跟工作無關,而且還頗嚴重,更沒法對我說出口。

慢著。紫色的…繡球花嗎?回想起來,除了繡球粉紅出現的第一晚外,我有再看見過那種妖冶的顏色嗎?

我沒有多追問他任何事。食過晚飯後我給他調了一杯他最愛的菊花薑蜜,希望他心情能夠好一點。他坐在客廳,雙眼放空地望著電視屏幕。我安靜地走進廚房,洗滌剛才的碗碟。碗碟才三數隻,我故意放慢一點,避免發出令人煩躁的鏗鏘碰撞,也給自己多一點獨自思考的空間。為什麼他在這短短幾天情緒變化會那麼鉅大?我發呆地沖洗著手上的碟子,看著幻彩流轉的泡沫在漩渦中心消失無蹤,我的思緒也找不到任何據點。一個搞外遇的男人,會在得不到快慰的情況下甘願繼續不應該維繫的關係嗎?男人不是因為有甜頭才會不吃家常菜,改吃精彩新奇的快餐嗎?不能令自己開心的外遇,有什麼意思?完全不能理解。我不是在生氣,只是覺得很不值。如果他的不悅是因為我,我還可以道歉,我還可以補償。但現在令他不高興甚至乎令他心痛的是另一個她,我不能代她做些什麼。事實上我不可能代替她。如果我能代替她,她根本就不會出現在我們之間。但我也知道她也無法取代我在Ken心中的位置,因為我相信Ken還是很愛我,甚至更愛我。我看得見。

突然間,腰間傳來一陣搔癢觸感。我的手本能地抽起,手中滑溜的碟子摔掉於洗碗盆中,裂成四塊大小不同的不規則碎片。Ken的雙手還是用力地從後環抱著我,他沒理會破碎了的碟子,努力地把他的頭壓在我左邊耳旁,像小貓般來回磨擦著。「我愛你。」耳邊傳來微熱的暖流。那獨特的波長組合,連串的空氣震動,架構成簡單的三個字,傳達著複雜的心聲。他的雙臂緊緊的圍在我的腰際,他的胸膛緊緊的貼在我的背上。很溫暖,很有安全感。我輕輕掰開他兩手,在稍為寬鬆的擁抱中,我把身體轉過來向著他,將雙手放到他的腰後。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因為他的頭已經貼緊在我的胸前,抱著我的手比之前鎖得還要緊,幾乎到了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步。我沒有掙脫,也沒有投訴。除了為享受這一刻的安全感,也為了我眼前的他。他在這一刻需要的,是我。即使不知道原因,但我現在確實是可以令他稍為安心的人。我更用力的摟著他的腰,將他貼得更近。安全感。他也想要安全感。

「怎麼了我的老公仔,今天晚上似乎特別愛撒嬌呢!」我以逗小孩的聲線向懷裡的小男生問道。Ken沒有作聲,伏在胸口的頭輕輕的搖了兩三下,繼續不顧一切地尋找庇護。就這樣,我擁著一叢紫色的繡球花和一整片粉紅色的櫻花林,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渡過了莫名的十分鐘。

Ken的心情稍稍變好了,但還是著我先去睡,他還有工作要趕。今晚不是我應找麻煩的日子,我就乖乖去睡好了。我並沒有餘暇去妒忌什麼抱怨什麼。我根本就對事態一無所知,Ken也沒有露過什麼餡子,所以我也不知可以怎樣發難。如今我只是擔心Ken。我只是不希望看到他強裝的樣子。我只是想看到他開心的表情。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在夢中,Ken在沙發上雙手掩著臉。我看不到他的臉,但肯定那是Ken。他正在哭。淚水甚至在他指間的縫隙滲了出來滴滿一地。那些淚水,和藍色的花瓣,一滴一滴,一片一片,由身流離,由心飄零。有如染缸破了個洞,地上盡是無情的藍。空氣中彌漫著一陣刺鼻的酸溜溜。我分辨不來。到底那是他的血淚,還是我的。我很想走近Ken,但總是寸步難移。明明就是站在看得一清二楚的咫尺,但總是不能靠近。Ken也從不知道我一直在看,只顧不停地哭。

我的意識變得焦躁,太過專注想接近Ken的意志令我開始被虛幻的夢境排擠,漸漸徘徊在夢與醒之間。我不想睜開眼,因為一旦接受了現實的刺激,我便要離夢中可憐的Ken而去。我努力地閉著雙眼,努力地繼續墮入夢中。可是眼簾後卻滲著一浪浪強烈但幽暗的光能。那種波長令人很不好受,感覺很著跡,卻又恍如無物。是光,卻不是光。是顏色,卻深濃得幾像漆黑。是黑光。那種發出紫外線的暗紫藍色的blacklight。我始終禁不住好奇心,迷矇地輕輕張開眼睛,想找出那古怪的光源。我將視線由右邊的窗台往上移,可是眼前,就只有慣常的景物-熟悉的天花、熟睡的吊燈、還有在我左邊的Ken的身影。

我沒有將身轉過去面向著他,臉還是迎著窗外淡淡的月色。實際上我沒有看到他,我只是從眼尾的餘光看見了他哀慟的心。那黑光,就是Ken。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令他痛心欲裂的事,但我知道那是因為另一個她。因為那黑光中還是摻進了繡球花的藍色。一種誘人動心的靛藍色。可惜,那已是凋零中的絕色。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了嗎?我不清楚。

冷不提防,Ken突然緊緊的摟著我。我明白我這刻能夠做的,就是緊握他的手,讓他知道家在哪裡,有誰在等他的門。那凄楚的藍色好像從他手裡的脈動逐點逐點無情地流向我肌膚下的微細血管,在血液中放任地滲透瀰漫,將體內每個細胞也染上憂鬱的藍色。藍色確實是不應出現在生物界的顏色,沒多少花卉能像愛變節的繡球花般綻放出深藍的艷彩。心頭一陣痺痛,是不甘心自己的男人為其他女人心痛的痛,是比起他現在的心痛還要痛的痛。但知得太多的我卻無從渲洩。即使想以偉大的母性用安慰他的量度來忘卻自己的傷痛的藉口也沒有,因為我應該是什麼也不曉得才對的。Ken還是像個被夢魘纏擾的小孩般牢牢地把我摟著,我握著他的手也愈捉愈緊,最後忍不住在他的手背上用力的扭了一下狠狠的。

「嘩!你怎麼了?瘋了嗎?」Ken如意料中大聲呼叫,眼角還流出了等候多時的淚水。

「誰叫你這麼用力摟著人家,想我窒息致死嗎?」

Ken沉默著。在深夜的寧靜中,聽到他微弱的抽鼻聲。機會來了。我把他當作小孩子般擁進懷裡,一手按著他的頭,另一隻撫摸著剛才被我襲擊的左手手背。

「是不是很痛啊?對不起啊!我不是想把你弄痛的啊,只是一時睡得矇矓不懂控制力度而已!老婆仔把你親親抱抱啦!別哭啦!」我一邊鬧著玩一邊安撫著Ken。他悄悄地就乘著這個肉體上的痛楚,叫淚水將心坎裡的傷痛都流到我的睡衣上。「Ken乖乖的,親一下手手就不會再痛了!哭完就不再痛了!不過以後要更乖,不可以欺負老婆仔啊!不然我就不會抱你不再愛你了啊!」將頭埋在我胸口裡的Ken點點頭,呼吸也漸漸變順。畢竟他需要一個藉口缺堤,我也需要一個藉口來洩憤,雖然那憤怒只是很輕微。也許我就是真的很愛他,想要以後的日子都跟他在一起,所以不會固執在這些小波折上。我不想再因小誤大了。

「我真的很愛你啊!」

「我也是…很愛很愛你…所以不要離開我啊…」

「傻瓜…」我把他抱得緊緊,在他的額上和臉頰不停蓋上唇形的印章。

繡球花凋零散碎,櫻花卻再度綻放。傳聞櫻花會因埋在樹下的血淚而開得格外紅粉艷麗,假如我眼中的這棵櫻花也是嗜血的品種,我甘於為它滴下血淚,只要它能開出動人的花朵,甚至結出甜美的櫻桃,再多幾次向我投刀揮劍我都不計較。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了。可是…你知道嗎?繡球花這可愛的花卉,在花期過後會進入假死時期,只要時候一到,環境合適之時,又會穿上滿身綠葉,盛放冶艷的球狀花叢…

在這個大型商場閒逛,雙眼流連在奢華浮慵的高檔名牌店舖櫥窗上,可是沒有焦點。人太多,又不太想張望人潮,會累得要命,因為銅臭滿身的人總會帶著誇張得要命的刺眼色彩。在無奈等待的這段空檔,果然是暖色系的情感最能吸引我的視線。在首飾店外一對泛起幸福的色彩的情侶,有如路旁的一叢馬纓丹,夾雜著愛情和喜悅的鮮黃艷橙亮粉紅,也跟馬纓丹的花語一樣,激情中帶有相親相愛的和睦。轉眼間,馬纓丹赫然絢爛蛻變,一棵高聳奪目的鳳凰木正在那櫥窗前矗立,樹上恍如烈焰的橙紅色花瓣以火燒的速度蔓延,枝頭上輕柔的羽狀綠葉也漸漸變成不死鳥身上華美的外衣。計劃中的求婚一如所料的成功了,就算男方有多胸有成竹也難掩興奮之情,尤其在快要高興得要哭出來的未婚妻旁邊,二人同步的情感就如那棵鳳凰木一樣,幾乎都只有激動的表現。連在一起的情緒比起獨自的精彩更攝人壯觀,那種連鎖式互動的戲劇性變化讓我投入得喘不過氣來。幸而這次只是兩位幸福的準新人。鳳凰木這代表等待的花朵,終於也等到了美滿的新開始!我不禁替他們高興,咀角揚起微微的笑容,遙遙地為這雙戀人寄上祝福。結婚。這個還是我的夢想。不對,不應說成夢想,那是目標才對。但Ken從來都沒有表示過意願,我應該多給暗示嗎?他不知道我想跟他結婚嗎?

電話突然響起那首我們之間的歌曲,我按下了接聽鍵。「喂~你在哪裡啊?」

「我在趕過來,多等我五分鐘吧!」電話另一端傳來輕微的喘氣聲,看來Ken真的在趕路前來。

「好了好了,老是這樣子,你五分鐘內不出現的話我便要自己回家了。」我確實有點生氣了,可能是妒忌之前看到的那對情侶吧,心裡早已有點不是味,加上不解人意的他,遲到不單止,之前還要搞外遇…算了,過去了我就不應再重提…但他會否因為跟某人見面才會遲到呢?雖然他看來好像早已死了心,但誰人能夠擔保?女人有疑心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玻璃造的纖細心靈而已,是天性啊!有點不忿的我語氣粗粗的加了一句追問,「你幹嗎又要遲到?你到底搞什麼?」

「沒…沒有什麼,臨時有點急事罷了…」他顯然在瞞著些什麼。女性的觸覺和直覺都一致同意他正對我撒謊。找一個性格憨直的男友不能保證他不會隱瞞欺騙你,默不作聲隻字不提反而是他們的拿手技倆,但只要讓他們開口,破綻立時隨手拈來三數處。尤其在出奇不已的時候,只須稍加一兩分的怒氣,他就束手無策原形畢露。我決定不作聲,且看他會怎麼樣。

電話只傳來街道上的繁囂,還有Ken的呼吸聲。十秒過去,兌成十分沉寂。我還是沒有作聲,腦海裡風平浪靜。身邊走過的一家五口自遊行同胞擾攘地喧嘩著,我只專注在電話彼方的回應。是在耍固執嗎?

「姍,不要生氣好嗎?有什麼事也讓我們見到面再說吧!」惶恐、焦慮、失望,一連串負面的情緒單從聲線也察覺得到。

「有什麼不能現在就說?有什麼隱瞞著我嗎?」我明明就沒有在生氣,我只是鬧著玩戲弄一下他罷了。真的,我沒有生氣。真的沒有生氣。即使他真的有外遇,我真的沒有生氣。即使他真的在隱瞞,我也真的沒有生氣。即使他真的對我撒謊,我也沒有生氣。真的沒有…真的…沒有?我在對自己撒謊…嗎?

我拖著肢離破碎的身體回到家中。很想將頭栽進溫水浴中好好睡一覺。很累。但大概睡不著。癱在沙發上,望望牆上的掛鐘。那個我們一起挑選,還因此而吵了一場小架的白色掛鐘。鐘面上沒有數字,只有三枝銀色的指針。他老是埋怨會看不懂時間很不方便,但現在他只花一秒瞄過掛鐘就能說出時間了!現在?現在是什麼時間,我都看不出來。眼前的影像有如海市蜃樓,隨著不同的拆射率搖曳不定。忘了時間,也沒所謂了吧!可能還更好一點。揉揉雙眼,差點沒把眼球都擦痛。很想洗個臉,於是使勁地用那雙痠掉的腿撐起身體,跌墮地走到洗臉盆前。霎時,大腿就不中用地抽筋起來。蹲了一個多小時的代價,換來的除了皮肉之苦,還有什麼?發抖的手扭開了水龍頭,在銀色的不鏽鋼上,手掌還沒有認真清洗掉的痕跡十分礙眼。乾涸了的褐色,薄薄的隨意的,依附在手上。很想將之洗掉,又不忍就這樣付諸流水。看看鏡中的自己,一張只有倦意的臉,除了泛紅的雙眼,沒有半點色彩。是看不出色彩,還是沒滲出色彩?我不懂。

冰冷的水在臉上刺激著每個毛孔,無數的感冷神經傳遞一連串的訊息到脊髓,面部肌肉連帶氣管本能地緊張收縮,使我急速倒抽一口氣。Ken每次也會暗暗取笑因此而令自己鼻子進水的我,但同時間他就會遞上毛巾,另一隻手輕掃我的背。狼狽的找到了毛巾,把臉稍為抹乾,有比較清醒了點嗎?看一下手上拿著的,是他的藍色毛巾。這是剛在上星期才更換的新毛巾,軟柔的棉毛質地貼在臉上讓人有種被憐惜的感覺。藍色是他最愛的顏色,所以日用品我都為他挑藍色的。牙刷、剃刀、浴巾、拖鞋統統都是藍色,跟我偏愛的白色搭配出安靜舒泰的氣氛。可是,我現在卻什麼都感受不到。我只知道,我的雙眼感到不適,眼球不停抗拒著黏附著的隱形鏡片,還試圖用淚水將無形的束縛消除。自問無力再與自己任性的感覺周旋,隨便的將鏡片拿下來往洗臉盆丟去,蹣跚地返回客廳。

雙手探路似的往茶几上亂摸,找到了那副黑框眼鏡的同時,原本靜躺在茶几上沉睡的電腦被我的亂碰驚醒了,屏幕亮起刺目的白光。我將那副度數有差的眼鏡戴上,合起雙眼迴避著令人清醒的光線,用心去感應一下鼻樑上那緊貼的觸感。腦海中釀起了思潮的海嘯。所有一切都從眼前猛然消退無跡,但餘痕遍地,之後捲起風湧的激盪,將目光都吸噬到看似虛無的盡際,再親目看著萬丈浪壁趨步而至,不知從哪裡掉下來的細碎浪花,化作蝕骨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赤裸的肌膚上,隨後渾身冰寒,張望八方看不見陸地,只有無限的思念,眼眶和鼻孔都盡是海水的氣味,浸沒在凶猛的汪洋中直至窒息斷氣。

電腦傳來一陣聲響,將我從那無邊的海洋裡召回來。頭猛地往前傾,整個身軀也被帶動,有如在巨大的漩渦中逃出生天,剛好抓緊呼吸最後一口氣的時機。額上、眼眶、臉額、唇邊,都是海水。不,那不是冰冷的海水。餘溫還被困在細小的水珠中。那淡淡的鹽份從嘴角溜進敏感的味蕾上,更加刺激了鹽水的流量。嘴角抽搐地震顫揚起,兩邊的小河流乘虛而入。我沒發出一點聲響。我只有聽到雨灑落地的零落散碎。還有再次響起的那現實的呼叫。

Ken習慣在上班時候將電腦設成睡眠待機模式,方便他隨時在公司連線回來。他的MSN大概在電腦醒來的一刻變回線上狀態,於是便發出收到訊息的通知聲效。我好奇的把電腦移到面前,看一下是誰給他發短訊。以往我總會尊重他的私隱,從不會檢查他跟誰人在網上聊天。但到了現在,已經沒所謂了。是那個女子給他發了些什麼甜言蜜語嗎?心裡感覺怪怪的,很怕眼前的現實與自己的預想相符,但又不甘心不來個查證。看看正在閃爍的視窗,名字不是什麼可疑的女生稱號,心裡哽住的那顆大石應聲掉落無影,但胸口的沉重並沒有半點消減。

我將來自Joe的對話視窗放大…

「Yo man!」

Joe和Ken是從大學時代認識的知己,是他少數的知心好友之一,也是我倆之間較熟絡的共同朋友之一。

「你心情已經好了點嗎?還有沒有找她?」

她?是那個外遇嗎?

「用不用今個周末陪你去喝喝酒讓你吐一下苦水?我們都有一陣子沒有聚了!」

對了,剛才忙亂間完全忘記了也要通知Joe一下…指頭放在鍵盤上,正準備回應些什麼,但念頭卻轉移到某個別處。右手拿起滑鼠,畫面上的游標在對話視窗的上半部停住,虎視著面前的目標。不要按下去嗎?不,要按下去。不然我永遠也不能安心,即使什麼也都已是歷史也好。游標對準「檢視完整對話記錄」的連結,右手食指在微抖中奮勇地按了下去。對話記錄的視窗隨即彈出,在載入中的空白畫面將我的腦海也換上一片迷矇蒼白。

我換上自己的眼鏡,在無盡中的字海中,我不知應該找些什麼,也不知會找著什麼,只想找到事情最初的一些端倪。沿著日子的倒行,他們二人的對話也就越清晰。「Florence」是那女孩的名字。終於找到了這個話題的開端。

Ken健:你記得大學那個劇社的EVP嗎?

型男出Joe:你說我們那屆那個?讀中文系那個Winnie?

Ken健:不,是我們三年級那年,即是我們的師弟妹那屆。

型男出Joe:怎會記得!我又不是劇社的。怎麼了?

Ken健:剛剛在facebook,她加了我。

型男出Joe:師妹嗎?什麼名字?美女?

Ken健:Florence Yau。你自己去看看。

型男出Joe:不是我杯茶。

Ken健:哈哈!原來大學時代我跟她有丁點關係,但我完全沒印象…

型男出Joe:你們有曖昧?!

Ken健:不,不算得上吧。至少我當時沒有這麼想過。她只是曾經送過一份生日禮物給我,還約過我吃飯,但我回絕了。可是我真的一點印像也沒有,就算她重提了,我也記不起來。是不是很糟?

型男出Joe:那又有什麼大不了?都那麼多年前了!如果你對她有意思的話,早就跟她有一手了,何須等到現在?你連少許印象也沒有,那就證明了她只是個路人甲,所以你無需要介意。

Ken健:她說自從那次被我拒絕了之後,她傷心了很久,差點連學也不想上。她說一直都有記掛著我,所以在facebook看到我的檔案就主動發訊息給我。我一直都沒為意她是誰,直到她告訴我以前發生過的事為止。

型男出Joe:她也真夠運,你們都算有點緣份。但那又如何?你對她有興趣?你已經阿姍了!別多心!

Ken健:我也知道…但你有沒有發覺,她現在的樣子,跟阿姍很相似。

型男出Joe:什麼?真的耶!尤其是笑的時候!只不過阿姍沒有她那麼嬌小。

Ken健:對啊!性格上也跟阿姍很不同,感覺上就好像兩個反面。太極中的陰陽魚啊!

型男出Joe:別說些古怪的玄學字眼!你是不是已經動心了?

Ken健:你想想,如果有兩個外表幾乎一樣,但性格剛好互補的人,兩個都對自己有好感,不是很難得嗎?

型男出Joe:你也說得對…

我看得呆了。打開瀏覽器,去到facebook的版面,在Ken的朋友列表中,找到了那個Florence。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因為屏幕上的那個女生,果然長得猶如我自己。一大片紫色的浪潮在眼眶溢滿,毫不留情地令視線染得失常。我只看得見不同程度深淺的紫色。鬱金香、毋忘我、玉簪、桔梗、非洲菊、風信子、三色堇,成千上萬的紫色花朵肆無忌憚地有如在野地上雜亂囂張地生長、含苞、鬥艷。當中最狂妄、最跋扈的繡球花,鋪天蓋地擅自在我視界的任何一個最微細的角落都留下了深刻的紫。

我將對話記錄繼續往下翻,淚水就一直流下來。Ken在夜裡除了跟Florence在電腦上通訊,還悄悄有通電話…

Ken健:剛剛跟她通了半小時電話,很甜…

型男出Joe:噢?很高興吧?

Ken健:嗯!她把大學時代她對我的感覺說出來了。我感覺有點愧對她,很想補償。

型男出Joe:怎樣補償?她現在還對你有感覺嗎?我想或多或少也會有吧!不然怎會主動找你!

Ken健:雖然她沒有說出口,但言談間我是感覺得到她對我也有一定好感的。

型男出Joe:所以你就決定一腳踏兩船了!

Ken健:我也不知道。我跟阿姍就是好好的,跟平常沒分別,我也打算跟阿姍天長地久,但另一邊Florence也很吸引,可能部份是因為心裡的愧疚感所致吧!她也有對我說,我已經有阿姍,不可能跟她有些什麼,即使我告訴她我對阿姍的愛只會有增無減,唯同時我也會喜歡上她。

型男出Joe:她的話也不無道理,你已經有穩定的女友,而她假如勉強跟你一起,怎說都只能說是第三者,對她不公平,對阿姍更不消說了。

Ken健: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我就是覺得我能夠同時愛上她們兩個,而事實上這幾天我對阿姍的感覺也沒有因為Florence的出現已轉淡,反而不知怎的更加愛她。或許是因為我無意中也把阿姍當成是Florence了吧。

型男出Joe:哈哈,她們二人確實很像,何況Florence跟你還有些十多年前的淵源,我也理解你為何會對她有些情意結,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也會把持不住。那你還是想跟Florence有進一步關係?約個晚飯?上床?

Ken健:約個晚飯倒是很想,說實的,反而沒有想過要上床。我希望跟她先有感情再算。

型男出Joe:偷腥卻不上床,你搞什麼笑?

健Ken:哈哈,我是認真的!說到底,在外形上她跟阿姍總是有相像的地方,我倒是想跟她多點溝通接觸,感受一下和阿姍一起時沒有的溝通和話題。阿姍性格比較踏實,但Florence則是非常愛玩健談的那類可愛女生,我偶爾也想換一下拍拖的氣氛嘛!雖然說相處了差不多三年、自己最熟識的感覺才是最安穩最合身的。對了,我其實想跟阿姍說我遇到了這麼的一個人,但我反而卻愈來愈愛她!

型男出Joe:你想找死?阿姍始終是女人,不吃醋鬧分手就怪!你是白痴嗎?

Ken健:所以我就是說想想罷了!我很愛阿姍,所以很想對她坦白!

型男出Joe:白痴的!你愛她就別要對她百分百坦白!

Ken健:我真的很愛她啊!

型男出Joe:夠了夠了!很難受!死變態!你不要搞出爛攤子來就行了!什麼事也好,一定撐你!

我垂下頭,嘴巴只管猛地張開,但並沒有哀慟的喊聲。淚水在鏡片上流曳、結聚、滿溢。兩個凝在半空中的鹹水湖,滴答、滴答、滴答,愉快地迎接著來自上面兩顆黝黑星體溫潤的滋養,悲愴地將過剩的淒涼在湖邊不捨地送走,流向冰冷的紫色奈落。滴答、滴答、滴答。眼鏡在過多的汗與淚煽動下,任性地帶著兩片湖泊由我的臉上一躍而下,發出生硬無情的碰撞聲。我深深的抽一口氣。那一刻,世界靜止了,連時間的腳步聲也暫停了。我閉著氣,好讓連肺尖的細胞也能好好認真地工作一下。使勁地將那口氣緩緩地呼出。那過程長得有像一分鐘之久。之後,臉上的肌肉突然一致通過要造出最複雜、最大規模的合作,連聲帶也以行動和議,發出了連我自己也覺得怪異的愉快笑聲。Ken這個傻瓜,真的不知道他是狡猾還是老實,總之就是讓人又愛又恨,明明應該要生氣的卻又叫我狠不下心,暗地裡還叫我有點甜絲絲,擁有這麼的一個男人真是我的福氣。他真的很愛我,我是知道的。他有用口說,也有確實在做。但現在,我竟然再也看不到,那櫻花嬌美的粉紅色。我雙眼有如加了紫色的濾鏡般,所有映入眼中的東西,都變成紫。

本來我們就是在計劃怎樣歡天喜地去迎接一個月後的三周年紀念日,之前還討論過要不要回到我們相遇的京都玩個幾天。是我說了不應該的話,所以都把事情都搞砸了嗎?要是我那時沒有佯裝嬲怒,硬要說些咄咄逼人的話;要是我那時沒有氣忿衝動,不停的催趕要脅他;要是我那時能夠好好地等,將對自己男友的信任提出來,世界是否都會變得不一樣?為什麼我要在哪個時候才忍不住自己的挑剔?明明都已經安份了,但我心底裡還是很在意嗎?是因為我的不信任、對自己的沒信心,才導致當下的結果嗎?是我錯了。我不應懷疑你,我不應催促你,我不應對你生氣,我不應小覷我們之間的愛情。我知道錯了。明明你就是努力地工作,為我們的將來打算;明明你就是對我情深意重,為我準備了驚喜;明明你就是要將我愛得更多,為我的夢想努力前進;明明,你就是不會離開我的。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可以原諒我嗎?我都哭成這樣了,你可以回來,抱著我,叫我不要哭了嗎?

腦袋在混沌的迷宮中遊歷了片刻之後,又沉寂起來。再次拿起了他的眼鏡,架在鼻樑上,走到他藏著小秘密的小櫃前,輕輕地拉出那小小的抽屜。他為了我,改變了吸煙的習慣。雖然沒有完全戒掉,但他承諾過不會在我面前讓我看到他抽煙,這三年來都沒有破過諾言。在抽屜裡我找到了那綠色盒子的香煙。我拿著盒子,笨拙地揭開紙製的盒蓋,掰開金色的箔紙,將盒子湊向鼻尖。醇香的煙草氣味透過鼻孔直衝氣管,強烈地刺激著嗅覺感官細胞。大腦對這股新鮮既密集的訊號反應大作,一股飄飄然的錯覺令我神智有點迷糊。為了熟悉這種官能刺激,我再使勁地吸一股氣,這次把盒子放得更貼近鼻孔。

有點相似,但還有很大分別。Ken身上透著的淡淡香煙氣味,跟這個還是有差別。是火。點了火的煙草會散發另一種氣味。我在抽屜裡找到一個藍色的火機。我點了火,將一枝香煙往安定的火苗送過去。香煙的捲煙紙在瞬間火紅地燃亮著,但也在轉瞬熄滅,只剩下變化不定的橙紅色邊緣,在香煙的末端故作忸怩,然後愔然落幕。我模仿著Ken點煙的動作,將香煙銜在兩片唇之間,將火苗往殘缺的末端送去,同時隔著濾嘴將煙草的氣息吸進口腔。一種刺喉的溫度令敏感的氣管倏地收縮。我被嗆到了。不知應該怎樣才可把香煙拿好,慌亂地用姆指、食指和中指將它捏緊,另一隻手則撐在櫃上支持著咳嗽得搖晃著的身軀。身體雖然對香煙的煙醺感到不滿抗拒,但心靈卻找到了充分理由去依賴這種氣味。大腦的記憶區域同意這種刺激即使強烈得未能適應,但這其中確切地包含著那同樣的、令人依戀的安全感,一種獨有的氣味,一種熟悉卻又不完整的香氣。欠缺了由Ken的體溫所昇華的氛香煙草味。

我再用雙唇夾著香煙,慢慢地、深深的,將那有如毒癮的感覺,吸進體內。當口腔、氣管、小支氣管、肺氣泡和血液都浸浴在尼古丁和焦油粒子中,我屏住呼吸。從未有認真去記住、也沒想過要去忘記的那股氣味,今晚,我竟然要用這種手段來尋覓。如果Ken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不知道他會高興還是生氣呢?我希望他會回來目睹犯案的這個時刻,將我捸個正著。我繼續下去的話,他就會回來對嗎?對吧?沒有人回答我,也聽不見開門的聲音。沒有人回答我。我再吸了一口,將煙雲吐出來,同時腦裡自動響起了那首貼題應景的歌曲。用了這麼短促的時間真的能足夠掛念誰嗎?我答你,否。於是,我隨著第一根煙的殆盡,為第二根煙燃亮了它乾涸的靈魂。

兩枝香煙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沒有剛剛好的感覺。隻腿站得有點僵,臉上的銀鏡也悄悄地被地心吸引,逐毫米地向鼻尖移行。我輕托一下眼鏡,發現眼前的景物有些異常。我來回試驗,證實了自己不妥的地方。我明白這影響將會是一生一世的,因為那衝擊太大了,大得難以接受和消化。正往沙發走過去的時候,MSN又鳴叫起來。還是Joe。Ken有一個這般關心他的好兄弟真是今生無悔。男人之間的友情雖然並非我能理解,但他們十幾年的感情深厚的程度絕對可想而知。我正猶豫要怎樣開口告訴他。

我在對話視窗中回應著Joe,打了幾個字:你好,還沒有睡嗎?

那已經是凌晨的二時十七分。

型男出Joe:還早呢!你怎麼了?

Ken健:沒什麼

型男出Joe:你不是Ken…是阿姍?

Ken健:嗯,我是阿姍。

型男出Joe:噢?!為什麼你會在用他的帳號?他在洗澡嗎?

Ken健:不是。我有一件事件要告訴你。

型男出Joe:什麼事?你們…因為某些事吵了?

Ken健:不。我跟他沒有吵。剛才他還向我求婚。

型男出Joe:真的?!那你應承了嗎?恭喜恭喜啊!那臭小子怎麼會這麼突然,連我也沒通知一聲,太過份了!

我震抖的手再繼續不下去。全身肌肉都好像跟大腦失去聯絡一般,我感覺不到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只能保持著虛浮的姿勢奮力地放聲哭叫。一整晚的強行抑壓終於成功反彈,爆發出來了。腦裡不停重播著那個時候的畫面和對白。

「有什麼不能現在就說?有什麼隱瞞著我嗎?」

「好了,我跟你說。姍,你聽好,我們結婚吧!」

那一刻,我看到了漫天的櫻花,在艷陽的染色下變成一片無比喜悅的金光璀燦,連電話另一端的Ken流滲出來的情緒,也在同時間為我的繽紛世界共鳴著。我們終於都能走到這一步了!我正要回過神來給予反應,電話就在短短的十分之一秒傳來嘈雜的汽車聲隨即掛斷。我立刻按下電話的撥號鍵,雙腳在潛意識驅使下暫時進入自主行動模式,朝著Ken慣走的那條路徑急步奔馳,心裡焦急得快要叫出來,但電話總是接不上。走到商場入口,看見癱瘓著的交通,還有一堆湊熱鬧的人群。我加快腳步,跑到一輛在行人過路處歪斜地停泊著的車輛附近,再往人潮圍觀的中心點奔過去。我在外圍站住了,還沒有看到什麼,但只見面前的人一致地散發出瘀黑的藍色,還有在濕透的泥土上腐壞著的枯葉色,我膽怯了。一定是有人躺在前方距離才幾米的地上,而且狀況一定令人難過不已。我不希望那張臉是我熟悉的憨直傻氣,我的肩膊祈盼在這刻被他溫暖的手突然按著,再送來一聲「你在看什麼熱鬧?」。我稍為移步向前,正要準備穿過人群,交通警察亮著警號和閃燈來到。人群自律地慢慢散開,在空隙之間,我忍不住走到了圓心,想要一個証實。

一名男子躺在地上無力地掙扎著,可惜地上的鮮紅色濃稠液體將他黏在地上,他只能作出微不足道的反抗。他的臉上都是斑斑的不同形狀的紅色,瞪得極大的雙眼奮力地四處張望,以彌補頭頸無法移動的限制,但就是沒有焦點。從來沒有看過Ken這種模樣,所以大腦根本無從比照,不能分辨躺在血泊中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認識的那個人。面對這種情景,這刻的我竟然冷靜得訝異。我再往前走了兩三步,發現一副見慣的黑框眼鏡。我彎低腰,伸出右手想去拿起那眼鏡,就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一道有力的視線投向自己身上。躺在地上的他,終於以他慣用的笑容迎接著我的到來,只是在那慣常以上,那笑容充滿著痛楚和無奈。

我跪在粗糙的馬路上,不管膝蓋上破損的皮肉和融在一起的兩人的血,爬到Ken的面前。Ken提起了他的右手,在剛離地的半空中乏力搖晃。我趕緊用雙手捉緊那牽了差不多三年的手,兩隻訂情紀念戒指在激情地碰撞著,發出玲瓏單調的悲歌。兩棵櫻花樹在那裡互相摟纏,化成連理的巨木,拼死地開出粉白色有如婚紗般溫柔神聖的八重關山櫻。我看見Ken的左手在地上找尋什麼似的,最後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找到了,可是可憐的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用血跡斑斑的笑容安慰著我。但他並不知道在他嘴角和鼻孔一直滲出來的鮮血令我的心痛得快要碎裂,而我卻要盡力掩飾自己的哀傷,縱使我知道自己的演技其實甚無說服力。他的左手握著一件小東西,他以眼神著我拿來看看。是一個細小的盒子。由淡淡米白色的絨布包裹著外層,飾以金色的幼細絲線,一個擁有圓角的正方形可愛盒子。在暗紅色的生命點綴下,那小盒子變成一朵美艷動人的八重關山櫻。我猜得到裡面是什麼,連理樹的櫻花此時盛放得更洶湧,同時掉落成一場櫻瓣雨。櫻花的古老傳說總提到屍體和血水都會令櫻花更壯健茂盛,但這時花開的速度開始追不及花落的急促,Ken也好像在打睏般,即使他還在極力對抗,那半垂的眼簾不由自主地想要閉合起來。

粉白的櫻花雨停住了,樹上沒有留下一片餘瓣,鋪滿一地的,都化成了蒼白的白玫瑰,在一片紅色的滋養下,漸漸開成深紅得近乎黑色的玫瑰。救護車上我一直握著Ken漸變冰涼的手,所有見慣的事物都變了樣,連我的視野也變得只剩下那血腥的暗紅,我知道,我的情緒也變成失控磞潰的堤壩。

沒有變的,只有那副黑色膠框眼鏡,和那朵最後的、永遠的八重關山櫻…

(四年後 - 後記)

「我們書店裡確實有這麼的一位服務員沒錯,但現在剛巧是她的休息時間,所以不在店內。如果先生想找哪一本書也可以向我查詢,我是Cammie,很樂意為你服務!」書店裡嬌小可愛的兼職店員落力地表現出專業的殷勤態度,還有招待男顧客專有的附加服務-萌到不行的語氣表情。一心恃著這項必殺技來加分,為將來成為全職員工努力拋媚眼耍可愛的Cammie,從來都受到不少顧客的稱讚,連老闆也覺得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幫手。可惜這家書店舖面細小,老闆說同一時間內只要兩個人看店就很足夠,所以只要有那個全職的女人存在,Cammie都無法成為全職員工,無法更加接近氣宇軒昂的老闆。

難得有位外貌不俗的青年來到這家古舊又古怪的書店裡,Cammie還以為可以不用再跟中年男人和老頭子搭訕,趁著老闆到了歐洲旅行,那個礙眼又礙事的女人正好外出休息,心情暢快地跟年紀相若的顧客聊聊天。怎知,那男子對Cammie毫不感興趣,還送上一句「你沒有能力幫我,只有她才可以。」Cammie的怒火妒火全開,但為保持服務員的親切形象,縱然聲音變得有點粗、眼睛瞪得有點大、嘴角笑得有點抖、拳頭握得有點緊之外,一切都和平時沒兩樣。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

「雖然她應該差不多要回來,但若然你告訴我你想找哪本書,我也能馬上替你找到啊。」

「是這樣嘛…?」男子打開手上殘舊得有像古董的一本筆記簿,翻著厚厚的書頁。這本筆記簿跟這裡的書很合襯呢!都是老舊的東西…很值錢的吧?!Cammie呆望著男子忙碌的手指。那根幼長的食指在筆記本上敲了兩下,男子毫無表情地望著Cammie,Cammie本能地回以可愛的淺笑。

「我要找的,是Magika Bimillionairéte時期的Selexial Telefatále bon Shutte,Charmae Edition。」

「什麼?!」

「Selexial Telefatále bon Shutte。」

「那是法文書嗎?我到法文書區幫你找。」

「不對。那是…」

「那本書讓我來拿給你吧,先生。」書店狹小的門正在掩上,走進來的是一位束著馬尾,架著黑色膠框眼鏡,身形瘦削的女子。

「你回來正好了,這位先生想找你。」Cammie雖然覺得那女人礙手礙腳,但她的回來正好替Cammie解窘,立時叫她鬆了一口氣。那男子說的那本書到底是什麼東東,Cammie完全摸不著頭腦,但這些場合屢見不鮮。那些看來身無分文的老頭經常也來買那些怪到不行的書,連書名也無法記得住但卻幾百元甚至幾千元一本的古董書。可是,店裡就只有她一個不懂得那些書,連放在哪裡也不知道。店長就不消說,但連那女人也對那些書名好像耳熟能詳,她真不簡單,難怪顧客們都愛找她幫忙,自己始終望塵莫及。要成為全職店員跟老闆朝夕相對,看來只是少女豆芽夢。

「Cammie!」那女子突然的叫喚,把白日夢中的她叫醒了。「是!怎麼了呢,姍姐。」

「老闆現在應該正從機場過來,你跟他說,我今天要先離開…不,你跟他說,我有緊急事情要辦,明天開始就不能回來上班了。」

「什麼?」Cammie心想,今天的怪事會不會來得太多太快?

「你在這裡都兼職了一年多了,老闆應該會聘用你做全職店員的,別擔心。」

「可是…」Cammie突然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矛盾的心情令她的舌頭胡亂地拉扯著。

阿姍輕輕將眼鏡滑下,露出有如獵豹的雙眼,稍稍看過正在傻笑的Cammie。「你是個可愛的小女孩,老闆會喜歡你的。對了,買一盆粉紅色的仙客來放在店裡吧!那跟你們很合襯的。」

阿姍面對著在門前等待的那個男子,輕輕用右手姆指和食指捏著眼鏡架臂,低喃著:「Ken,放心,有你跟我在一起,沒問題的!」

「我是阿姍,請多多指教。」

-完-